翠儿是我本家大伯的女儿,虽说是本家大伯,从宗亲血缘上来讲却疏远得很,不知道往上数多少辈的祖宗是一个妈生的亲兄弟。
但是我们两家中间只隔了一户许姓人家,因为都姓王的缘故,反而走得很近。但凡谁家有点好吃的,都会相互送给对方家里的孩子尝尝。
翠儿姐大我6岁,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接着又有一个弟弟。不要质疑为什么她家生了那么多孩子,因为他们最小的孩子是78年生的,那个时候还没有计划生育。
翠儿姐长得水灵、漂亮,一双大大的丹凤眼,颇有《红楼梦》里王熙凤的神采。读书时成绩也特别好,是左邻右舍嘴里“别人家的孩子”。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这种成绩优异,被寄予“榜上有名”厚望的孩子,往往是大家茶余饭后艳羡的谈资,众人都认为翠儿姐成为我们那一片儿第一个大学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变故出现在初三那一年,那是1987年。初中毕业考入中专中师还是比较令人羡慕的大事。
一大早,大伯去学校找班主任请教是让翠儿姐考中专还是高中。班主任错愕不已,“王翠儿说你生病住院了,她请了一周假去医院照顾你,你怎么自己跑到学校来了?!”
闻听此言,大伯两眼发黑——孩子几天没回家了,说是住在学校可以好好复习迎考。这几天不在学校也不在家里,莫不是出事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出了事情找警察的习惯。大伯慌慌张张从学校回来,发动全族甚至全村的人去找;学校那边怕万一出了事情不好交代,停课一天,让全校的学生一起帮着找,有见过人或者知道消息的尽快报告学校。
这时初三年级另一个班的老师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我们班的唐国庆也几天没上课了,请假时间倒是和王翠儿一致。”
接到消息的大伯和一众老师,慌慌张张赶到十数公里外的唐国庆家,全都傻了眼:推开吱呀作响的残败院门,那棵苍老扭曲的柿子树下,唐国庆和王翠儿正坐在初春的阳光里你侬我侬。
大伯怒不可遏,找到唐国庆父母理论。唐家父母自知理亏,自然是陪够笑脸。不过真实原因还是从他们断断续续遮遮掩掩的话语里逐渐明朗:家里兄弟多,穷,不好娶媳妇。既然他俩自由恋爱,且住到一起,生米煮成熟饭了,不如就凑合着把婚结了吧。不然传出去女孩子家名声就坏了。上学好有啥用,最后还不是一样结婚生娃,现在才十几岁,早点把娃生了,早点抱孙子,还能早享福呢。
残酷的现实面前,大伯欲哭无泪,以头跄地。
八十年代,未婚同居是一件极其不光彩的事情,而且学校也没有开放到允许已同居学生继续回校读书的程度。结果就是唐国庆和王翠儿双双被开除学籍,各自回家。
在我们看来,这是一件极其可惜的事情。两个不经事的少年,双双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在无限可能面前,复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确定人生。但对当时的二人来讲,终于扫除了一切障碍,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比翼双飞了。却丝毫不知那幼稚可笑的死心塌地,在残酷的生活面前一钱不值。
大伯在巨大的打击面前一病不起,卧床三个月后也逐渐接受了现实,默认了王翠儿与唐国庆的关系。
唐国庆家穷,是真的穷。弟兄四个,他是老幺。本就贫弱的家庭在历经三个儿子相继成家的压力后已经一贫如洗。
因为年龄太小,翠儿姐和唐国庆没办法领结婚证。因为在一起的不明不白,我们家族里也一直认为这是一件不宜张扬的事,没有给他们办婚礼。翠儿姐就这样,带着几件衣裳,还有婶子大娘们送的几床大红棉被,喜气洋洋的坐在唐国庆借的三轮车上,回到了那个四面漏风的家。
两个人的小日子算是开始了。
刚开始那几年,无非就是跟着公婆下地伺弄几亩庄稼,或者在农忙的时候,在家里打扫浆洗,喂养家畜,抽空做好饭菜,再送到地里。
日子穷是穷了点,好在唐国庆知冷知热,小两口恩爱和睦;公婆两个知道这个媳妇自己娶的理亏,对翠儿姐爱护有加,不敢给她受委屈,所以也称的上淡然安定。
日子慢慢过去,看着唐国庆一家憨厚朴实,对翠儿姐还算不错,大伯这边也渐渐放下芥蒂,算是认下了这门亲戚。但凡翠儿姐家青黄不接的时候,大伯大妈总也大包小包的送去,多少有点接济。
再后来翠儿陆续生了两个儿子,家里的日子过得更是捉襟见肘。好在小两口脑子灵活又肯吃苦,七拼八凑的添置了一台机器,在家里开了一个弹棉花的小店。附近的庄户人家农闲时就会拉着一车车的棉花送到作坊来,弹成一床床厚实暄软的被子,自用舒服,送人也很有面子。
翠儿姐两口子的活儿做得麻利漂亮,手工费又收的便宜,一时间在十里八村声名鹊起,生意越做越好,日子也慢慢的富裕起来。
邻居们抱着温暖的新被子,互相感慨:到底是高材生,不管干啥都是一流,你看看这被子弹的,不要说自己盖着舒服,拿出去送礼都漂亮的很呐!
大伯大娘听了,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脸上竟也有了许久未见的宽慰。
公婆渐渐老去,两个孩子也慢慢长大。翠儿姐两口子在棉花作坊之后又相继开过养殖场,承包过土地,起早贪黑,勤扒苦作。日子自然辛苦,但毕竟是一天天好过起来。
大学毕业后有一次回家,碰巧遇见了翠儿姐,早已不复青春的模样。不到三十岁的人,脸上满是岁月的刻痕,一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紧紧地拉着我,往我手里塞她自己种的花生,唐国庆站在一边憨憨地笑。翠儿姐那双依然清澈有神的大大的丹凤眼告诉我,她对现在的日子很满足。
再后来,从妈妈嘴里听到她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在翠儿姐两口子的帮助下在城里买了房,大儿子还找好了女朋友,准备结婚了——间或一句开玩笑的话:你看看人家翠儿,就比你大几岁,都快做奶奶了,你儿子还在读小学。
我就戏谑着问妈妈:那你希望我是现在这样呢,还是和翠儿姐一样呢?
妈妈便顿住不再作声了。
最后一次听到翠儿姐的消息是2023年的除夕。说她感染新冠后没有正式治疗,白肺了。医院认为已经没有救助价值,让家里人在年三十那天拉回了家。
大伯大妈带着娘家的一众哥哥弟弟们匆忙赶了过去——家里不再是当初那扇残破的木门,却也不见了两小无猜的美景。
翠儿姐穿着红褐色的寿衣脸色蜡黄地躺在停灵的木床架上。那棵更加苍老扭曲的柿子树上,挂着长长的惨白的招魂幡,在烈烈的寒风中反转飘荡,间或打在树干上噼啪作响,全然没有方向——像极了灵堂前跪着的两个颤抖嚎哭的孩子。
大伯大妈上前,急切地唤翠儿。不想那紧闭的僵硬的眼角竟流下滚滚的泪水!身为医生的大伯马上解开几层寿衣去听心跳,却竟摸到原来冰冷僵硬的身躯散发出隐隐的体温!原本僵直的手腕也变得柔软起来!
大伯急呼本院120前来,想着女儿应是舍弃不下父母亲儿,转魂归来。但是120医生来后检测血压脉搏均皆为零,确无半点生命迹象,不愿意再将翠儿姐接回医院。
大伯顿足痛哭,在场的人无不被这舐犊深情感染落泪。
120医生哽噎难持,把穿着寿衣的翠儿姐放到救护车上,答应大伯会接回医院尽力一试。众人默然目送,同时心里为翠儿姐祈祷,均望她吉人天相,渡过此劫。
大年初一和初二,大伯大娘在医院寸步不离。我们也断续得到消息:翠儿姐又流泪了,有点脉搏了,胸口窝里有温度了,没有心跳,身上又凉了——
终于在大年初三的中午,噩耗传来:翠儿姐彻底丧失任何活人的气息,已经被送回家安置在灵堂了。初四一早火化,家族里每家平辈和下一辈的男丁都要去。
在度过了曲折困顿,穷苦艰涩,却也算甜蜜安定的半生后,翠儿姐终于在新的一年里化为屡屡青烟,消失不见。
年底再回老家过年,问起翠儿姐家的情况。妈妈说葬礼后不足百天,唐国庆就与另一女子喜结连理,且婚前购置了全套的黄金首饰,那都是翠儿姐在世时未曾享受到分毫的待遇。
再问:毕竟是少年夫妻,翠儿姐尸骨未寒,为何这般急于新娶?莫非是早就有勾连?
妈妈说,这个事,恐怕只有唐国庆自己清楚。至于翠儿,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