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赶上了。
我回家的那天,也就是大伯的五十大寿。
他变得面色铁青,满脸像铺了一层铜绿,看不见一点红润;头发浅短而全白,如打了层冷霜;眼睛同掉进了灰色染料,浑浊、无神。我叫他大伯,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淡淡的“嗯”了一句,算对眼前这个陌生年轻人礼貌的回应。
有人戏谑,有人斥骂,总之他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看来这半年来他身体每况愈下,再见大伯,就是在医院,当时的他已形同枯槁,奄奄一息,似乎死神就在头上,随时准备将他的灵魂抽离躯体。他嘴里还在碎念侄女是否结婚了,侄子有没有回来了之类的话,然而我回来了,堂姐也完婚了,但他只是闭着眼。终于在我们都认为回天乏术时,他“病情好转”,眼里再次充满神气,焕发生机,这却是老天给世人开的一个玩笑。
毕竟蜡炬成灰之前燃得熠煜。
细雨蒙蒙,黯然也好,抽泣也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伯母流泪,奶奶流泪,爷爷如此悲伤,还有堂哥。堂哥是我小时的榜样,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此时也无法再故作坚强,现在才明白,只因未到伤心处......
回忆是最能勾起悲伤的东西。小时最怕大伯,他年轻体壮,面容凶恶,对我好不温柔,还是三岁毛童的我见了他不禁要胆寒几分。六岁那年,我失足跌进了别人家井内,那家人却仍然修着水泵显得不慌不忙,大伯当即用行为展现了他的愤怒,后来他为我还担上了法律责任。长大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他总能给众人带来欢乐。大伯最爱喝酒,有几次在集市痛饮后便直接躺在街上,活像个乞讨的流浪汉,引得众人围观哂笑。在医院阴沉的病室里,大家都为他的顽疾久治不愈而一筹莫展,他却突然向为他卸去管子的堂哥说声“谢谢”,随后用期望的眼神请求我们给他一点饭食,就如同调皮小孩寻求大人帮助时不得不表现得毕恭毕敬,这一系列的礼貌让大家无语凝噎又哭笑不得,使原本死寂的气氛瞬间变得欢快起来。
那晚子时,在我们的目光中,蜡烛释放完他最后一丝热量,沉睡了,永远的长眠了,父亲握着他的手,痛哭失声!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眶,跪在大伯的灵前,端着遗像才真切明白,自己失去了位什么样的人。望着门外花开花落,黄发垂髫依然如故,对于他们而言,一切轻如毫毛般习以为常,对于逝者家属来说,却沉重于泰山般苦不堪言!
外面的哀乐与铳声不断,原来铳声是为了冲淡亲人对逝者的思念,避免过于宁静而显得死寂。细雨打落在火盆中纸钱的余烬上,同大伯一起走向彼世的路。生命之珍贵就在于一朝与一夕,人一旦死去,便随纸钱化作土灰,与此世再无缘,羁绊与爱情都成往事,泪水与柔情不复重来,尘世上的纷扰繁杂皆停脚步,唯余死寂的空荡婉转流长。
我以为全都是薄情的、绝情的、无情的...在大伯生前,有人嘲笑他、咒骂他、讥讽他,大伯死后,伯母却只抱怨他多么不好,却抱怨时眼眶蹦出了泪,那些平日里对他恶语中伤的人也都莫名其妙的哭了。内心的悲怆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泪水证明了一切,不论父母亲人平时多么严加打骂,终究只是恨铁不成钢,望你知耻而后勇。
大伯这一生,可谓平凡,小时读书未成,早早成婚,赖打工维持生计,辗转三十年,无大作为,身体却因染上恶习过早衰竭,卒于天命之年。世间多平凡,他是沧海一浪花,在他的灵前,我没有许愿,只是衷心的祝福,愿他安息。
心里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难受,活到现在,我才知道,我与大伯的生日竟仅相差两天。二十年间,未赠与过一句祝福。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子欲养而亲不待,错过了的就永远的错过了,他已化成灰随风而去,这将是我永久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