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曾经在齐国活动了很长一段时间,与齐宣王就如何治理国政多有讨论。齐宣王虽然对孟子的能言善辩十分欣赏,但对他鼓吹的王道政治首鼠两端,并没有认真实施的打算。孟子来到齐国的目的,并不想做一个政论家,隔三差五的陪陪齐宣王吹吹牛而已,孟子是想得君行道的,所以,孟子对齐宣王越来越失望。有一次,在与齐宣王的对话中,孟子毫不客气的对齐宣王提出了批评。
孟子对齐宣王说:“修建宫室,一定要派大工匠去寻找大木材,大工匠找到了大木材,大王就高兴,认为他能胜其任,如果木匠为了需要,把木材削小了一点,大王就发怒,认为他不胜其任。一个人从小学习一种专业,长大了之后,想运用他的专业知识,大王却说,‘暂时放弃你所学的,照我说的去做。’这样可以吗?假设这里有一块原始的玉石,价值千金,一定要找专业的玉匠来雕琢它,至于治理国家,却说,暂且放弃你所学的,照我说的去做,这与指导玉匠雕琢玉石,有什么两样呢?”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孟子·梁惠王下》)
孟子说大工匠找到大木材大王就高兴,木匠把木材削小了大王就不高兴,这是讽谏齐宣王不要以个人的喜怒来看待事物。言下之意,我所说的王道政治,有利于国家,大王不可以个人的心意判定取舍。
接着孟子又说,有一学人欲施展平生所学治理国家,而大王却否定之,说,“暂且放弃你所学的,照我说的去做。”大王这样的行为,就如指导玉匠雕琢玉一样,是不切实际的。
这里的学人,其实就是孟子自己,这表明了孟子的自信,他确也说过“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的话。孟子认为自己乃孔子的私淑弟子,学法三王,道追文武、周公,完全掌握了王道政治的精髓,只要给一个机会,我肯定能够使一个国家富强繁荣,人民安居乐业。可是,齐宣王对孟子的学说完全不以为然,“暂且放弃你所学的,照我的话去做。”意思是说,听我的,你才有官做,你那一套根本不行。
这一句话点出了儒家的尴尬,儒家的王道政治高则高矣,美则美矣,但是,它的结果就是如此,基本上各国君主态度一致,“听我的,不要谈你那一套。”
与孟子大至同时代的商鞅也遇见过类似的尴尬。《史记》记载,秦孝公下令求贤,当时在魏国郁郁不得志的商鞅由魏入秦。商鞅结交了秦孝公的宠臣景监,通过他的引荐,商鞅见到了秦孝公。
第一次见面,商鞅搞不清秦孝公的想法,他试探性的从三皇五帝讲起,还没讲完,秦孝公就打起了瞌睡。事后,秦孝公怒斥景监,“你推荐的是什么人才,跟寡人漫无边际的胡扯。”
景监将秦孝公的话转述给商鞅,并责备商鞅谈话没谈到点子上。商鞅明白了,“原来秦公的志向不在帝道。”第二次见面,商鞅大谈王道,秦孝公比前一次好点了,但还是觉得不切实际,哈欠连天。
商鞅明白了,“秦公不在王道,而在霸道。”要求景监第三次引见,并保证这一次一定说服秦孝公。
第三次见面,商鞅劈头就问,“当今天下四分五裂,您难道不想开疆拓土,成就霸业吗?”
秦孝公立刻来了精神,竖起耳朵倾听。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座席就向商鞅这一边移动。最后,秦孝公激动的握着商鞅的手,兴奋的说,“您说的太好了,愿先生教我。”
商鞅是个聪明人,也是个饱学之人,一招不灵,立刻换花样,终于试探出秦孝公喜欢霸道,于是,投其所好,以霸道说之,说得秦孝公心花怒放,兴奋异常,立刻委以重任,主持秦国变法。
但是,孟子难道不够聪明吗?读书不够吗?显然不是。
有一次,孟子与齐宣王聊天。
孟子说:"大王的最大愿望是什么呢?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齐宣王笑了笑,却不说话。
孟子便说:"为了美食不够吃吗?为了暖衣不够穿吗?还是为了美色不够看,美乐不够听,身边伺候的人不够使唤呢?这些,您手下的人都能够尽力提供。难道您还真是为了这些吗?"
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些。"
孟子说:"那么,您的最大愿望便可以知道了,您是想开疆拓土,使秦、楚臣服,自己君临天下,安抚四方蛮族。不过,以您现在的做法来看,就好像是缘木求鱼。"
宣王说:"有这样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比这还严重。缘木求鱼,鱼不可得,却无后患。以您现在的做法来追求您的愿望,一定会有灾祸。"
宣王说:"为什么?"
孟子说:"如果邹国和楚国打仗,大王认为哪一国会胜呢?"
宣王说:"当然是楚国胜。"
孟子说:"显然,小国不可以与大国为敌,弱国不可以与强国为敌。海内方圆达千里的土地共有九块,齐国不过占有其中之一。想用这一块去征服其他八块,这跟邹国和楚国打仗有什么区别呢?"
"大王如果能施行仁政,使天下做官的人都想到您的朝廷上来做官,天下的农民都想到您的国家来种地,天下做生意的人都想到您的国家来做生意,天下旅行的人都想到您的国家来旅行,天下痛恨本国国君的人都想到您这儿来控诉。如果做到了这些,还有谁能够与您为敌呢?"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
孟子说出了齐宣王的心里话,“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但是,“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孟子显然不是不知霸道,而是认为,行霸道并不能达到你想要的结果。齐宣王显然被孟子一番弘论摄服了,虚心的说:“我头脑发胀,没有想到这一步,愿先生辅佐我,教导我,我虽然不够聪明,也要尝试一下你的方法。”
但是,说得好听,做起来是另外一回事了,齐宣王在实际的政治运作中并没有采纳孟子的意见。如果齐宣王采纳了孟子的意见,孟子也不会有“暂且放弃你所学的,照我说的做”的怨艾之辞了。
齐宣王没有采纳孟子的意见,在齐国侵燕的事件当中表现得十分明显。
公元前316年,齐宣王趁燕国内乱,出兵占领了燕国。孟子劝齐宣王在燕国行仁政,但是齐国军队在燕国的土地上,“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与仁政相去远矣。孟子再劝齐宣王“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归还燕国宝器,置立新君,撤师还国,齐宣王也不听。结果,齐国军队被各国援救燕国的军队打得大败,损失惨重,而燕国复国。从此,燕、齐成了仇敌,为燕将乐毅攻下齐七十余城,几乎灭亡齐国埋下了祸根。
孟子坚决排斥霸道,商鞅看国君需要哪个就打开哪个文件夹。孟子与商鞅取舍为何不同?商鞅看重的是个人的名利,为了个人名利,可以不必有什么原则,只要能投上所好,能获得成功,管他什么原则不原则呢?
对于霸道的后果,商鞅也有足够的认识,他对景监说:“我以强国之术说秦公,秦公虽然非常高兴。但是,行霸道的结果,是很难与商朝、周朝相比的呀!”
商鞅说的没错,经过变法之后的秦国,实现了富国强兵,最终一统天下,但是,不过二世即亡。而且,令商鞅想不到的是,自己制定的法律,却成为自己的绞索。为了变法,商鞅得罪了太子,秦孝公死后,太子即位,立刻拿办他。商鞅逃到了秦国的边境,竟无旅店敢让他住宿。因为他拿不出身份证明,而拿不出身份证明,旅店老板如果让他住宿的话,客人有什么罪,他便与客人同罪。而这条法令,是商鞅自己颁布的呀。最终,商鞅被抓回咸阳,五马分尸,全家也被杀。
孟子坚持原则,并不在乎个人的荣华富贵。所以他说,“君子有终生之忧,而无一朝之患。”(《孟子·尽心篇》)君子有一生的忧愁,却无一时的担心。一生所忧的是长远的目标能否实现,而并无一时利害得失的算计。但考虑的是长远的目标,反而在追求短期效益的君主面前得不到任用的机会。
孟子有其无奈,宁可无奈,商鞅本可全身,却自造悲剧。树立怎样的价值观,不可不深思而慎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