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初,她经人介绍在一家饭馆里和他碰了面。
“你家有地瓜干吗?”她问的干脆,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似乎在缓解初次相亲的紧张感,她的手反复揉搓着衣角,打有补丁的印有小白花的藏青色棉布裙在透风的饭馆里显得柔弱不堪。
对面坐着的是隔壁村里大地主家的小儿子,方脸圆目很是精神。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给他安排相亲,明明三哥还没娶媳妇,却又担心起他来了。不过对面的女生编着两条黑黑的麻花辫,微微吊起的丹凤眼是家里所有女人都没有的单眼皮,皮肤白的好像地里种的水萝卜,他看的欢喜,便很乐意的说了声“有”。
那个年代,农村还没有流行婚纱钻戒,她唯一的嫁妆是母亲给她陪送的九床薄被,装在一个半旧不新的木箱子里,箱子外面镶了铜纹,说是祖上传给出嫁女儿的。他的聘礼倒是丰厚,不仅给了女方聘金,三金五银的首饰还堆了满满两个簸箕。
就这样,未满三个月,她便成了当地名望很高的杨府的儿媳妇。
丈夫在铁路局上班,一个人的工资就能养起一个家,她再也不用担心吃不上地瓜干了。她还有着一手好技艺,能把煎饼烙的出神入化,所以每逢过节,大嫂二嫂便都来找她,要她多烙几张带回家给孩子吃。婆婆也很喜欢她,因为她总是能在打麻将的时候故意放水,不拆穿不点明,聪明的女孩子总是能得到长辈更多的疼爱。
后来,她相继有了儿女。大儿子保平木讷少言,大闺女杨梅高挑动人,小儿子新平玩世不恭。都说为人父母最难做,她为了这个家日夜操持,年纪轻轻就生了白发。那时正逢土地改革,地主的地位已经名存实亡,不得已,她用仅有的积蓄开了一家门市部,专门卖一些烟酒糖茶之类的杂货。
孩子们到了上学的年纪,丈夫被升了职,做起了铁路局运营部的部长,对外说起的时候总显得风光无限。由于小儿子最爱吃糖葫芦,她便发展了副业,整天满巷口的吆喝着卖。那个年代每户人家都有很多孩子,所以她在每个巷口停留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人的簇拥,张家长李家短,一时间热闹非凡。
她和丈夫生活平淡,可自从有了仨孩子,在教育的问题上彼此就没有让过步。
大儿子考试不好,他就罚他跪焦炭,她看了心疼,总会在儿子的裤子里垫上厚厚的棉花。闺女早恋,和喜欢的人去看电影被他当场删了耳光,她第一次放着那么多人的面反抗他,拉着自己姑娘就跑出了电影院。从那时候起,他和她的感情就成了邻里街坊津津乐道的话题。
“今天他们又打架了吗?谁赢了?”
“听说都破了皮呢,伤的可不轻。”
“就说女人拗不过男人,劝她都不知道听。”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她也总在想。他从那个时候就不爱她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过所谓的爱,有的只是少年最开始的新鲜感。她想方设法的开始揽权,去偷偷查他的银行卡,去闻他衣服上的香水味。她对他本着义正言辞的姿态进行无理取闹的抗争。
这种状态一直僵持到小儿子的女儿出世,50多岁的他们依旧没有离婚。大概是由于孙子孙女的出生,他们莫名的开始平心静气的说话,语气温柔的像是当初年少。
时光轻浅的像山头笼罩的雾气,一不小心就流散的不知归处。大孙女20岁的时候,他心肌梗死住进医院,好像从来没有那么慌张过,她哆嗦的握着儿媳的手,嘴里反复念叨着:
他就说去趟厕所,然后就倒在门口了。
他最近总说头疼,我还劝他打针,他非是不听。
怎么办?他那么倔的一个老头子… …
似乎谁的安慰都没有用,嫁进杨家23年的儿媳第一次看见她流泪。那眼泪里有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前一秒咒他去死的怨气还没消,下一秒失去的恐慌就将她笼罩。结婚47年,谁也没有说过那些感天动地的情话,平淡的日子如水,孙女还答应过要给他们过金婚。
医院的消毒水味很重,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了。病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他带着氧气罩虚弱的对她笑。她也不说话,眼圈红了红,握住他的手。
“瞧你,都肿变成双眼皮了。”他皱纹抖了抖,调笑道。
“侄子把地瓜干都晒好了,就等你回家了。”她答。
“等你变成单眼皮再来接我吧,我才不喜欢丑八怪。”
我在旁边偷偷笑,她斜睨了我一眼,自己也笑。那笑里有什么,这就要等日后我亲自问问我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