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撕开的缝隙

年级主任的微信消息弹出来时,钢笔在纸面洇出个墨团团。取消业务活动的通知轻轻挑破我二十年紧绷的神经,我像做高考阅读题那样又逐字审读了一遍,生怕看错。最后确定这真的是事实,不是幻觉。


起身关窗时瞥见玻璃上的我的身影,才明白最近家人为什么老提醒我把身板站直。那个曾经挺直脊背的中年教师正在融化,我仿佛能听到肩颈处凝固的粉笔灰簌簌落进雨里的声音。是幻觉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睡眠变得那么稀薄。每晚躺在床上,心里热烈地渴望一夜酣眠,脑子里却打着一场接一场的硬仗,我不得不承认我失眠了。

风卷着教案哗啦啦翻到二十年前的七月,年轻的我攥着听课记录本,在那个同样潮湿阴雨的日子开启了新教师培训的日程。当了教师才明白什么是高中老师的寒暑假。我是七月二号大学毕业,进入到社会这个广阔天地,七月八号就接到我入职的学校培训通知。人生就是这样,把自己交给了一个又一个组织。


我可不能辜负了这二十年来唯一的周日的夜晚,我要把它的价值使劲压榨。我冒雨走在小区里,多想把自己融化在这一片暮色里。天和地俱在,风和雨俱存,世界上怎能少了敢于搏击风雨的人。仔细想想,孩子们大概三周没回家了。所谓的回家也仅仅是在家睡一觉,离校到返校间隔二十四个小时。每天上午的第一节课课前只有零星的几个小孩在醒着,五十多个孩子都在补觉。我不忍心叫醒他们,能多睡会就多睡会吧,哪怕五分钟。他们早上五点四十起床,放学回家还要把未做完的学案完成,往往都是夜里十一点之后了。雨靴踩碎水洼的声音格外清脆,每盏路灯在地面上投出光圈,恍若这些年我错过的满月。

小区垃圾桶旁有别人淘汰掉的折叠床,才猛地想到办公室的同事几乎人手一个。这个同事说腰不好,那个同事说颈椎快不行了,自己又好到哪里去?记得去年,小小的一个感冒差点把我的小命扳倒,胸闷,喘不上气,一口痰咳不出来,能把人活活憋死。我们明明才三四十岁呀,是什么过早地消耗了我们的健康。泥土混着雨腥气漫上来,比任何述职报告都具象地丈量着我们的职业年轮。


出了小区,不远处就是一所本市最有名气的幼儿园。我的女儿现在已经上初中了,想想那时她真小,正上着幼儿园中班。那天家人都有事,我接她放学。孩子放学还想和小朋友在一块玩一会。我看打卡时间快到了,着急忙慌地催女儿快走,说妈妈晚上还要上班呢。后来,女儿的小朋友还有他们的家长以为我是一名医生或者护士,这种误解持续了好久,他们哪知道老师还有夜班。女儿生病,多少次都是丈夫一个人抱着孩子去医院。有熟人,还认为我们离婚了。孩子病了,妈妈哪能不出面?我不想请假,不是出于对学生的责任心高过了对女儿的亲情,而是不愿意请假还得看领导的心情和嘴脸。

便利店冰柜的荧光照亮半条街。盐水棒冰的包装纸还印着二十年前的熊猫图案,铝箔撕开的瞬间,1995年师范毕业那天的蝉鸣突然在耳膜炸响。那时我总把冰棍分给同桌的老教授,他总说教育是场静默的落雨,如今他的遗像还挂在教师发展中心的走廊,镜框里永远盛着不会霉变的晴空。


我在想,今晚的作业我是否有资格改变一下。我编辑了两条信息,"请预习第三章""记得看彩虹,如果有的话",我该把哪条信息发出去呢?

突然明白所有坚硬的岁月都需要裂缝——让2005年入职的那个年轻教师能探出手来,接住2025年3月2号这个雨夜馈赠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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