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中国最底层,一个农村乡级卫生院工作。
记得那是一个炎炎夏日,白昼漫长。我在医院值班,中午的病区很安静,只有院子里的知了没完没了的叫。我懒懒的躲在休息室,开着空调。看尼采《善与恶的彼岸》。
突然就听见外面有人大喊:“医生!救命!医生!!!救命啊!!”
我冲出来。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一位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孩从门口跑过来。
大夫已经冲出值班室。大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抱着孩子的男人看见医生,加快步子跑过去,脚底一个急促不及,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前倾斜,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上,膝盖接触地面一个沉闷的响声,抱着孩子的手臂眼看就要趴在地上,他急忙用自己的肘部撑住地面,不让孩子掉下去。再次抬起来的时候,男子的手臂上赫然可见一道道血印。
我和大夫跑过去,蹲下来查看男孩。一股刺鼻的农药味扑过来,孩子脸已经青紫。但仍旧有呼吸。
那孩子喝了农药!而且分量不小!他的表情极度扭曲。在父亲的怀里蜷缩成一团。痛苦的呻吟着,无力反抗和挣扎。
我赶忙组织实习护士小西拉出洗胃车,担架床。并让跟随而来的其他家属帮忙打水。
医生闻了闻,皱了下眉头,看看我,没有说话。我拿着血压计走过去,摘下口罩凑近那孩子脸庞闻了一下。天啊!不会是……
医生问他的父亲孩子喝了什么药,他的家人跑回去车上拿出来出来一个空瓶子。瓶子上清晰可见的三个大字!不错,百草枯。
我的心一瞬间,凉了。医生的脸色特别难看。狠狠地瞪着男孩的父亲。我知道,此刻医生的心里其实比他的家人还要气愤,还要心痛。原因就是,我们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而他的家人不知道!
百草枯啊!那是一种让人喝一口就可以致命的剧毒。特别是在我们这偏远的小乡镇,更是无药可解啊!它是比传说中的鹤顶红更厉害的毒药!
我一边给孩子洗胃,并不断的安慰他要他配合。可是此时他已经是说不出话,难受的紧闭着双眼。我急忙又帮他建立静脉通道,我问他家人孩子喝了多少?什么时间喝的?他的亲友慌乱的诉说事情经过。说这是一瓶新的百草枯,现在只剩一半,具体并不知道喝了多少。原因是昨天晚上孩子与父母发生争吵,因为孩子想去参加同学的生日会,向父母要钱去给同学买生日礼物。父亲以没有钱为由,禁止孩子去,因此发生争吵,孩子父亲大怒并且出手打了孩子几下。孩子哭着躲进房间,晚饭也没有吃。
今早孩子再次提出要钱,孩子父亲大声责骂他。那孩子又跟父母吵了起来,不知怎么从窗台上放置的几瓶农药中随便抽出一瓶喝了下去,原本只是想吓唬一下他的父母,以此威胁父母给他钱,并让他去参加同学的聚会。
那孩子却不知,他已酿成大祸。
金大夫仔细查看孩子的生命体征,委婉的告知家属具体的情况。主旨只有一个,大剂量百草枯口服,无药可解。洗胃也是徒劳。且农村的卫生院医疗条件有限,没有设备,也没有药品。并建议立即转院。
他的父亲瞪大眼睛 看着金大夫:“大夫?你干啥?你说不能治?不治了?干啥不给俺治?”
“啥??不洗胃?娃喝了那么多药你不洗胃??”他的母亲突然破口大骂,“你这医生咋当的?有没有良心啊你。治不好俺孩子俺跟你没完!”
“大夫,不管咋着,先治吧!”“你们这医院咋这样?这有病还不给治吗?”他的其他家属也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孩子的父亲更是语气强硬。不容分说:“俺既然来了,你们咋着也得给治啊!”
小西拉着我的衣角:“老师,为什么不洗胃?”
我看看小西:“为什么不洗胃?因为那农药的名字,是百草枯。”
洗胃期间,那孩子痛苦的蜷缩成一团,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呜呜的声音,他的亲友站在洗胃床两边,用力按住他的手脚。他倔强挣扎,几次用力使胃管脱落。金继续和他的家人交涉,建议立即转院。毕竟这里条件实在有限。
他的父亲无法,只得叫过来孩子的叔叔:“他叔,你赶紧家去,堂屋电视机后面的窗台上有一块转头,下面压着2000元钱,你带过来。你那里如果宽裕,也拿来,如果不多,就再向邻居借点。赶紧的。这边完事了我们先转院,你后面跟着去吧,赶紧的,别耽误了事儿。”
孩子的叔叔骑上车子,飞速的离开医院。
男孩的母亲直到孩子上了救护车,还在骂骂咧咧。抱怨卫生院医生没良心,不顶事儿,治不了病。
“你们这些大夫都是吃白饭吃干饭的吗?拿着公家的粮食就这么给人看病的?不说给俺孩子开点药吗?输输液也也行啊?就这么让俺往大医院走?你们这些医生趁早回家把!治啥病啊?你们啥病也治不了!”
我和金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三天后,又是炎热的中午,那个孩子的父亲用板车把孩子拉了过来。
短短三天,那男孩的父亲整个人变得异常消瘦,眼窝深陷,面无表情。男孩的母亲也如痴呆一样瘫坐在板车上,怀里抱着她的儿子,一只手抱着一个深蓝色的崭新氧气袋。袋里的氧气已经快要用完,孩子母亲用双手挤压氧气袋,将剩余不多的氧气用力挤出,输送到孩子的体内。那天在急诊大厅里叫骂的母亲已经变得异常安静,好似魂魄已经被抽走。只剩一副躯壳。满脸的悲伤,直直的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条破旧的毯子包裹着那个男孩。男孩紧闭着双眼,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脸色苍白。苍白之下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青紫色。我轻声呼唤他,他睁开眼睛,目光很清澈,是他这个年纪独有的清澈。只是这清澈中有着深不可测的空洞,看不见底的绝望空洞。他的意识很清醒,只是肺部纤维化已经让他呼吸困难,很难讲话。
“大夫,没辙了,没辙了。让俺在这耗着吧。在大医院透析血,一天好几千,监护室又好几千。这两天一下子花了好几万,到底还是让俺们回来了,说是没有治疗的必要了……。”他没有说下去。转头看着板车上的孩子,满脸泪水。她的母亲没有哭,只是像傻子一样看着怀里的孩子。
“命啊。命啊。如果能治好俺孩子,俺全家砸锅卖铁卖房子卖地也愿意。偏偏……唉!这孩子,没福了。”说罢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角。孩子半睁着眼睛看着我们,眼神无力。
那几日,他们家人的脸上的泪痕。抹不干,止不住。要为那孩子流尽。
那男孩自始至终都很清醒,眼睛越来越空洞。好像知道自己会这样慢慢死掉,救也救不回来。
他的母亲坐在床边,像是说给我们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一遍一遍的说:“娃只是去参加聚会。都怪我,都怪我。买礼物不就花那十几块钱吗?我咋就不给呢?咋就傻的不给呢?都怪我,都怪我……”
好似傻了一样。
“姐姐,我是不是快死了?”男孩发出细微的声音,嘴唇微动。这样问我们。从喉咙处发出微弱的气息。一次比一次无力。没有哪一个医生护士愿意去回答这个问题。是的,无法回答。
他的眼睛眯着,像是睡着,又像是醒着。渐渐不再说话。
早上七点五十分,所有医护人员正在交接班,男孩的母亲慌乱的跑过来,用力推开办公室的门,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大夫,赶快看看吧,娃不行了。”
我们跑过去,就站在床边,医生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护士手里拿着血压表。小敏手里提着心电图机。只是大家都没有任何动作。眼睁睁看着男孩呼吸已经极度困难,双手张着像是要抓住些什么。喉咙处发出细小的声音,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男孩呼吸由急促慢慢转向微弱。渐渐的,把脸侧向一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慢慢流下了一滴眼泪。眼睛却没有闭上。胸廓突然没有了起伏。
医生俯身用听诊器听心音,拉心电图。我测量血压,脉搏。
医生起身,向他家人摇摇头,露出无奈的表情,说出那通俗易懂又如雷轰顶的四个字:“不中用了。”
床边站着的他的父母,家属及亲戚们,听见这几个字,全部放声大哭。那声音,像是要把空气撕成碎片。
我们都呆呆的站在床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母亲站起身,将手掌放在男孩的眼睛上,另一只手捧住男孩的脸。准备为他合上那没有闭上的双眼。母亲哭泣着亲吻着孩子的脸,泪水也沾满了男孩的脸庞,她边哭边说:“儿啊,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知道你不想走,妈没办法啊,没一点办法啊。儿啊,这辈子缘分尽了,走吧,你走吧,妈绝对不让你在那边受委屈,不让你受委屈。儿啊,走吧,走吧啊儿啊,安心走吧。……”(农村习俗,若亲人死去时没有合眼,表示死者生前还有心愿未了或死亡时不甘心而死不瞑目。)她的母亲将手掌放开,男孩双眼紧闭。
无需帮助男孩料理尸体。(农村的习俗,任何生人都不可以触碰他们亲人的尸体。那是大不吉。)
男孩父亲拿出已准备好的新被单,声音沙哑的轻声呼唤男孩的名字。慢慢的裹住孩子瘦弱的身体。抱起来。轻声低语:“儿啊,回家了,我们回家了,回家了……”
所有医护人员。眼里都泛着泪花。
只因,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啊!
他就这样离开了人间,世间的纷扰,他还没有去体会。人世间的美好,他还没有享受。就这样急匆匆的离开了。一个如花的生命就这样逝去,这样沉默无声。
父亲抱着孩子走出病区,步伐缓慢。好像是哄着儿子睡着后,回家去。
时间是五月的某天早晨,8点45分。男孩入住卫生院的第四天。
夏日阳光灿烂,窗外的蔷薇开的浓烈。医院门诊处挤满了前来就诊的病人,病区里前来探视病人的亲友们带着孩子,手提着水果,食品,前来看望住院的病人。小孩子不知所以的哭闹着,熟悉的人互相寒暄,病人痛苦的呻吟声,阿兹海默症患者持续的叫喊声,慢阻肺病人的咳嗽声,年老的患者无力的呼吸声。交杂着。
病区进入喧闹。
医生,护士,病人,家属。忙碌的昏天黑地。忙着生,忙着死。
人间事,无常着,行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