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每个人都叫她杨姐。我初来乍到,和她同住一屋,她热情的招待我,什么物件都让我随便用,对我的小请求无一不热情帮忙。可轮到自己时,却宁愿自己绕一大圈,也不好意思麻烦我帮忙。异常客气,我这样总结她。
熟了以后,发现她比我还小一个月,干瘦的很,总是穿个差不多好看的小裙子,配个差不多的发型,出去玩的时候,脸上会差不多的擦薄薄一层粉。是个对自己只有差不多好的小姑娘。
我们公司是一栋大别墅,吃住都在一栋楼,并没有固定工作时间,每天睡醒了下楼工作,晚上工作困了上楼睡觉,两点一线。每天都上班,外出可以请假。杨姐和我说,她和师傅调来这边一年了,去年特别忙,经常通宵。出一趟门,发现树叶黄了。下次出门,就发现叶子已经掉光了。再下次出门,就又是郁郁葱葱了。她觉得很害怕,怕自己的青春年华,也会这么悄然的结束。
杨姐三年来,一直和她师傅同吃同住。我来之前,公司只有她和她师傅两个女孩子,而且她师傅已经有夫有儿,算不得女孩子了。师傅对小女孩的玩乐并不感兴趣,只身投入工作,偶尔请假回家。杨姐在帝都没有朋友,只好跟着她师傅也全身投入工作。从此更是眼里心里全是师傅了,师傅的一举一动一眉一眼尽收她眼底。她对她的师傅,是百分百好。走到哪都惦记着师傅,想带师傅出去玩,偏偏师傅不爱玩。想给师傅买零食,可师傅不爱吃零食。她只好对师傅嘘寒问暖,每天事做完了也等师傅一起下班,日夜陪伴,尽力奉献自己对师傅的关心。
但是融入她们生活中后,发现杨姐经常哭。有时候是因为她师傅接水时没给她也接一杯。有时候是因为师傅和师弟私聊了几句话。甚至有时候,她是觉得师傅对她的态度好像冷淡了。她害怕极了。有时候半夜也能听到她小心抽纸擦眼泪鼻涕的声音。原来她对师傅的好,其实是渴求回报的,她渴望师傅给她更多的关爱。
我很担心她,她在我心中变成了需要保护的小妹妹。我和她说,小杨妹妹,我带你出去玩吧,我介绍我朋友给你认识,说不定就看对眼了呢,分散一下你对你师傅的注意力,那你以后就不会总是哭了。小杨妹妹同意了,于是我安排了满满的行程,计划着我俩下个周末请假出去玩。但是出门的前一天,小杨妹妹活从天降,她不能出去了,要加班,要陪着老板整天整天的改图。她已经好几个月没休息了,这期间我见了两个朋友,回了一趟家。她哪也没去,一直加班。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又忙了一个星期,她累极了,想出去透透气,想离师傅远一点,查了查机票,坐了四个小时的飞机,请假去了三亚。但是玩了两天就回来了,我问她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就想通了放下了心事吗。她叹了口气,说心里都是师傅和工作,饭也吃不下,就赶着回来了。
又是天天加班,实在累了。我俩有时吃完饭就悄咪咪出去散步,走到小卖部买个冰棒回来。路上她总是很欢乐,讲着有趣的事。说她以前没量身高,啥也不懂,以为自己只有一米一。后来看电视里说,侏儒的身高最多一米一,她吓坏了,以为是自己是侏儒。还悄悄告诉朋友,自己其实是最高的侏儒。说到这,我俩都笑的抬不起腰。她还说她师傅人特别好,是她遇到过最好的人。她师傅去哪她就去哪,师傅辞职,那她就跟着师傅去别的公司。要是她师傅是个男的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嫁给他了。但是她受不了她师傅对别人比她好,那她就会特别难过,控制不了自己,难受的想哭,想生师傅气。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俩又想了一堆解决办法,看看能不能解开她的心结,叽叽喳喳的讨论了一大堆。但回到屋里,她就又成了小心翼翼的杨姐,小心翼翼的工作,小心翼翼的讨好着师傅。
我看不下去了,觉得她应该出去玩了,她得透透气啊,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于是怂恿她和另外一个年轻的同事,晚上去看小杨妹妹心心念念的一个灯光展。趁老板出去还没回,我们趁机溜了出去。
五光十色的灯光展真的很迷人,配上音乐我俩还跳起了老年迪斯科。小杨妹妹开心极了,一直蹦蹦跳跳。彩色的灯光照在她脸上,青春明丽,这才是一个花季少女的精神面貌啊,我暗想。
近十一点闭馆了才我们准备离开。这时群里的同事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老板坐在沙发上等我们,发话说我们不回去,她就不上楼睡觉。我看到小杨妹妹的脸一下子垮了,刚刚还兴奋的脸上充满了气愤和不甘。她说她想不通,明明我们只是想自由一下啊,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就不能给她一口喘气的时间呢。天天工作,夜夜加班难道还不够吗。老板总说忙忙忙,可哪里能忙的完呢,难道非得等公司倒闭了他们才能闲一会吗!我们三恨不得在马路上躺着就他妈不回去了。不过归生气,我们总归是怂了吧唧的回去了。
就像和平时散完步一样,回去之后的大家,又进入了另一个悲怆的精神状态。小杨妹妹依旧还是会因为琐碎的小事觉得师傅不关心她了。时常偷偷哭。哭完吵完又和师傅道歉。晚上睡觉的时候依旧小心翼翼的抓着她师傅的衣角。她害怕她人生中这个最温暖的人,不再在乎她了。但我实在想不明白,她师傅只是一个普通又和善的前辈,对每一个人都宽容又善良。为什么在她的心目中,成为了精神支柱一样的存在呢?可能我来的时间太短,不知道她们之间经历怎样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师傅有着如此强烈的感情寄托。但是我隐隐觉得,还是得把她拉出来才行。这样强烈的感情寄托,无论放在谁身上,都太过于沉重了,大概没有谁希望成为另一个人的全部吧。
听说出了好电影的时候,我又开始躁动起来,费劲口舌怂恿同事一起去看新片,大家都暗暗搓手,为这个决定开始推敲合适的时机。但是碍于老板时常工作相伴,计划总是无法实践。终于晚上,老板随口说起吃完饭要去见个客户。话音刚落大家开始互相使眼色,心领神会,小杨妹妹一下没控制住自己,当着老板的年嘎嘎嘎就笑出了声。我也笑了,笑她像个小姑娘的时候确实是可爱极了。
于是我们当天晚上就去看了电影,有个同事有活走不开,其余的就都去了。我们太激动了,兴奋的合不拢嘴。有种读书时候翘课出去逛街的感觉。电影很精彩,我看的全神贯注。突然小杨妹妹问我,有没有收到老板信息。我掏出手机一看,老板在群里艾特了我们每一个人。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回。这时候小杨妹妹手机剧烈的抖动起来。是老板的语音聊天邀请,小杨妹妹脸色铁青,手忙脚乱就把手机往包里塞。最后一个胆大的男同事接了电话,原来是老板要找张图给客户。虚惊一场,于是远程联系了坐镇公司的同事发过去,救了一命。回去的路上,小杨妹妹喊着说:“明天早上老板肯定要骂死我了,我怎么办啊。。。诶!老板你回来了!”我回头,看见老板正开车往小区里开,边开边和我们打招呼呢。经过这次,小杨妹妹吓得不轻,决定再也不敢出去了。
我也差不多感觉到了,即使出门稍微分散了注意力,回去以后,整天整夜的面对师傅和工作,小杨妹妹还是会迅速掉进她自己挖的心魔里无法自拔。她师傅后来问我,她对每个人明明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放在小杨妹妹这里就变成这样了呢?我想不明白,也不太敢想。或许她师傅真的是小杨妹妹暗淡人生旅途中照射进来的第一缕阳光吧。但是这样也太心酸了。
小杨妹妹很久没出门了,她没日没夜的忙着工作,工作好像永远也做不完,除了工作心里依旧只有师傅,她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睛,总是悄悄关注着师傅的一举一动,一个小小的举动都让她内心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觉得自己病了,很害怕,怕自己万一真的病了的话,师傅就更不会喜欢她了,她害怕师傅不喜欢她。有天下午,她突然和我说,下午她出去见个男孩子,是熟人介绍的,加了联系方式很久了,一直没聊过,今天去见一见,万一看对眼了,也能分散一些她对师傅的注意力呢。请好假,她就出门了。
我紧张又期待的等待她的回音,希望这次回来能有个好结果。单身多年的小姑娘,能找个合适的对象,也是极大的喜事了。小杨妹妹回来后,我问她怎么样了。瞅对眼了吗?小杨妹妹说,她再也不想见男孩子了。她觉得自己不是个人,她太肤浅了。她看到小哥哥长的不好看,个子也不高,她就想离开,又不好意拒绝人家好意,只好陪人家吃了饭又逛了一圈才回来。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停的念叨“我真不是个人,我太配不上人家了,他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这么渣呢,我真的太不是个人了”。找个满意的对象可能确实不容易,我鼓励她别放弃。缘分妙不可言,总会碰到合适的的。
第二天一早,小杨妹妹哭丧着脸和我说,她再也不想见男孩子了。她对男孩子彻底失望了。问缘故,才知道她朋友也是个大马虎,说要给她再介绍个好点的男孩子,介绍了以后聊了半天,小杨妹妹尴尬又震惊的发现,竟然还是昨天的那个男孩子。感情这男的还有个小号啊。这次无论我怎么安慰她,她都死了心了,彻底抵触男孩子了。看样子处对象分散注意力这条路差不多是断了。
小杨妹妹依旧和自己的内心挣扎着。可能从小缺爱的缘故,她极度渴望她师傅全部的关心。但是师傅若即若离的态度和自己患得患失的心境中,她终于绷不住了。她和我说,她想离开了,她师傅可能就像大鸟的羽翼一样,不离开的话,她可能和小鸟一样永远无法成长。她想出去流浪,去青年旅社兼职,去各个地方看风景。她计划着自己的未来,决定把这几年黯淡无光的青春年华彻底抛在脑后。她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就像个变态的控制狂一样,把她师傅逼的就快窒息。小杨妹妹说,她以前从没见过她师傅哭,可是她把她师傅逼急了,她师傅哭着和她说,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开心了。她太难受了,更不想让师傅也难受。小杨妹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是她开始对师傅冷淡起来,决定不要再把师傅放在心尖尖上的位置了,不能再死死盯着她师傅过日子了,她要把自己放上去。要对自己顶顶好。
可她师傅不知道她的决心和计划,看见她最近都不太理自己,以为她又生气伤心了,给她买了爱吃的活动,希望她能开心点。小杨妹妹拿到果冻又哭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想要理师傅远一点,保持点距离,师傅就会向她靠近。师傅一靠近,她就忍不住要向师傅倾述自己全部的感情,她受不了这样病态的自己了。师傅看她又哭了,哭的莫名其妙,这样闹了大半年了,师傅哭的自己也累了。于是想了又想,和小杨妹妹商量了,想把她调回公司总部。总部那边有着规矩的作息时间,定期的假期,没有老板,也没有师傅。那小杨妹妹就可以自由的做自己了。小杨妹妹嚎啕大哭,这是她哭的最凶的一次。她舍不得走了,师傅对她越好,她就越舍不得走。她太害怕了,她怕自己走了,就再也不想回来了,谁会想再回到牢笼里呢,可是她的师傅偏偏就在这里,如果她不在了,谁替她关心师傅啊。之前的决心和计划突然就都烟消云散了。我也开始越劝她,可越劝她就哭的越凶,她愈发舍不得走了。
她师傅不再理她了,决定不再给她关爱。试图用冷冰冰的态度逼她离开。她师傅当时和我说,如果有一个离开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她一定毫不犹豫就抛开一切离开了。她问我是不是也会离开,我点点头,谁不想离开这个牢笼一样的困境呢。可是我们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小杨妹妹哭着闹着就是不愿意走呢。小杨妹妹对师傅冰冷的态度束手无策,两个人的关系变成了一团乱麻。
过了两天,她师傅突然和我说,小杨妹妹要回总部了。她和老板商量说去一段时间,等心态调整好了再回来。决定来的突然,当晚才知道消息,我问小杨妹妹,她真的还会回来吗,她收拾着行李说她也不知道,先离开了再说吧。第二天一睁眼小杨妹妹已经离开了。我和她师傅都没再谈过话,我潜意识里觉得她的离开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吃饭上厕所一样理所当然。不突然,也不意外。折腾吵闹了这么长时间,结果总归会是这么一个,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虽然我不知道她是赌气还是真的想明白了,但是无论怎样,就算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毕竟这个监狱一样的地方,能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只是我不太确定,如果和她一样在这里长期生活下去,我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小杨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