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临近10点。我躺在出租房的木床上,胃里好像有一群活蛙在接力跳高,发出此起彼伏呱呱呱的惨叫,凄厉如满腹冤屈的死囚被凌迟前垂死挣扎着拼命地叫冤。
这间房位于十八楼,一个念头像孙悟空额头上的紧箍咒紧紧箍住我的脑仁——走到阳台边,纵身一跃。或许长久地缺乏运动,血液已经难以输送入大腿。我的两腿早已青白相间,像浸泡了100年福尔马林的尸体,只等研究员从池子里打捞起来,挂在实验室的架子上,以供医学生来解刨。
我把身体側起来,颈项伸的老长,像一只鸭,被无形的手捏住,向上提着。最后一片舍曲林被我从药盒取出,喂入了喉管。
我好想自杀,死死死。
扛着镰刀的死神咧着歪嘴,露出上下两排白厉厉的牙齿。她犹如罗浮宫里的蒙娜丽莎优雅而端庄,她唇边绽放的微笑神秘又丰润,诱惑着我一亲她的芳泽。我在狂想中颤栗着,如果她不拒绝,我就进一步,来个浪漫的法式舌吻。
我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变态了,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但我确信自己还能驾驭这种变态。
打开手机中的岛国爱情动作片,“啊啊啊啊”一阵女孩子的呻吟声如潮水般四散蔓延,我双股间灼热难当,欲望又捕获了我的理智,我只能钻进被窝,自嗨了一把。
我自诩文艺青年,对这种行为肯定羞愧不已。我打算陶冶一下情操来抵消这龌龊的行径。最近有一家纯文学杂志销量日渐下滑,已到达濒死的边缘。几位编辑焦虑地在办公室时而抓耳挠腮时而大口抽烟。最后只能哀叹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天无绝人之路,灭亡之际网上却刮起一股直播带货的热风,老编辑们几经商议,决定效仿赤壁之战中诸葛孔明借东风,来个背水一战。或许来个咸鱼翻身也未可知。
他们主动联系顶流网红,趁热打铁推出“经典名作直播间”。主编挺了挺胸脯,振臂一呼,踌躇满志对大家高声宣讲:“此举意义非凡。从短期来看这可以促进杂志销量,从长期来看可以重新唤起人民大众对纯文学的热情,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办公室里掌声雷动,大家纷纷拍手叫妙。
我打开直播间,一老一少,侃侃而谈,到煞有介事。
厨房准点又飘来团团的油烟味,甚是呛人。十九楼住着两位退休老人,一味节俭抠门,抽油烟机坏了也不舍的换。两人又都是美食家,每天不到中午就开始煎炸蒸煮,在煤气灶旁兵兵乓乓,大展十八班厨艺。虽不至于烧桌满汉全席出来,倒像在闹市开了个中餐馆似的。
腹部突然有巨大的毛毛虫在蠕动,熟悉的压力在肛门口陡增,我必须去马桶上给自己排个毒。蜡黄色的厚泥态污渍正从白瓷砖铺的角落如爬山虎般疯长起来,我记得上次清洗厕所还是在半年前。燃眉之急缓解后,我抽出两张婴儿手口柔湿巾来擦屁股,冷丝丝的,好像溪边的小梅花鹿正用舌头细细舔我的臀。
回到卧室,一本咖啡褐色的卡夫卡著饥饿艺术家竖立床头。我正在模仿艺术家的精湛表演,把自己饿的形销骨立的状态通过短视频向全网发送。可惜观者了了,24小时播放量仅仅个位数。韩愈曾曰:“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我嘴角一抽,苦笑中灵感乍现。
曾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日子
我没有好好珍惜。
现在我抱着必死的决心,
从南至北,穿越大半个地球,
奔向遥远的山海关,
在那土地上尽情歌唱,
在那灿烂的阳光里诚心祷告,
向众神祈求宽恕,
然后安然地卧于铁轨之上,
让轰隆隆驶过的火车,把我碾个稀巴烂。
……
又一首现代风格的好诗诞生了。
二
如果不想立刻被召唤进入天国去面见上帝的话,我恐怕只能下楼觅食了。一脚步入电梯,墙上的电子屏幕便龙腾虎跃,锣鼓齐鸣,犹如一部好莱坞大片,企图榨取我的每一寸目光和每一丝听觉。
途经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剔红的墙,鸡油黄的瓦。大院中的铜鼎被一双双手摸的簇新发亮,善男信女将佛像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双手合十,或跪或站,虔诚祷告。我已经衣衫褴褛,饥肠辘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相信佛祖肯定会原谅我无力供奉。
寺庙背后是美食一条街。炸鸡,奶茶、馄饨、炒菜……一爿爿店开开关关,周而复始,像蔬菜大棚里绿油油的韭菜,割完一茬再一茬。听说最近经济通缩,我也囊中羞涩,消费不起了。
我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瞅瞅去哪家蹭点,简单对付一下五脏庙。啊哈,天无绝人之路。路的尽头恰巧新开一家名为top bread的面包店。老板为了在这片竞争的红海中闯出点名头来,正在门口举行试吃活动。我凑上前去,一股扎鼻的甲醛味混合着淡奶油香由店内向外溢散。我眼疾手快抽起底部最大的一块。咸津津的,黑褐色的表皮格外有韧性,味道还不赖。店员小姑娘见状微笑着麻利地过来,想做我的生意。我早有准备,一边下巴大力咀嚼着,一边郑重其事地凝视着橱窗里的陈列品,频频点头。全麦土司片、小圆餐包、蜂蜜蛋糕……。小姑娘一定以为我在认真考虑买哪几款,料想她的提成又难逃掌心了,可惜那纯粹是白日做梦。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位顶着醋栗红烫发的精明胖大嫂纠结保质期太短,吃不完浪费,翻来覆去地询问,把她歪缠住了。我趁此良机将剩余的试吃面包统统扫入上衣口袋,随即翻了她一个闪亮的白眼,此处无声胜有声:这面包真他妈low,老子瞧不上,就算免费送,我也不要。于是我大步流星的走了,留下小姑娘在原地发懵。
我不过略施小计,耍了点皮毛功夫,试问为啥我的套路那么深?我资质平庸,绝不可能无师自通。生活是最好的老师。由于少壮不努力,我毕业于一所野鸡大学,走出校门形同失业。世界500强我没资格入职,传销组织我却混过。当时自己正为没人雇佣我发愁,正要路宿桥洞之际,发现该组织在网上广发英雄贴,招纳贤才。我满怀悲壮前去投奔贤主,一心以为是梁山一百零八将聚义梁山。不料轻易落入陷阱。此楼坐落在市郊区,隐秘度极高。一屋子住着男女老少十余人,年龄从二十到六十不等。
为首的是一位小学未毕业的爱美大婶,塑料蝴蝶长流苏耳坠,老式迷彩加绒棉大衣,驼绒加厚红毛裤,大红大绿,俗气异常。热情大婶举手投足堪比礼仪小姐,见面时微笑明媚,握手有力,嘘寒问暖。她自创柔情八问加郑重承诺能与人深度共情,迅速拉近关系,消除彼此隔阂。资深心理咨询师也望尘莫及。“冷吗?饿吗?渴吗?累吗?多大了?老家在哪?家人怎么样?开心吗?以后遇到困难事都可以找姐,姐罩着你。”
第二天便有一位中年男讲师莅临造访。介绍公司产品自主创新,科技含量高,获得各项权威认证,不久就可以上市融资,将全力打造行业标杆。公司职位晋级快,分别有业务员,主管,部门经理,区域总监。公司对外发扬狼性文化,争分夺秒,敢闯敢拼。对内大家团结一致,互帮互助,胜似家人。完成指标即可获得百万现金、豪车、金项链,名表,应有尽有。激情奋斗半年就可登上人生巅峰,实现财富自由。
最后来一套抓钱舞,手拍拍来跺跺脚,财运财运滚滚来, 帮你把鸡血打得杠杠的。
我多次向组织表示自己愚蠢、内向、懒惰,嘴笨,集世上所有缺点于一身。自己赚不到钱是小,耽误大家实现宏伟目标是大。请公司当机立断开除我。无奈主管对我不放弃不抛弃,立誓把我这朽木培养成肱骨之才。
不忍辜负组织的重托和主管殷切的希望,在窝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混日子,我决定做个逃兵,溜之大吉。我借口自己肚子疼,主管火速找来止疼药。我佯装吃了两粒,两小时后更疼了,索性躺在地上哇哇乱叫,像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过一会儿形同四脚朝天的翻壳乌龟,口吐白沫。最后主管万般无奈,也怕影响其他同僚,只能陪我去医院。我特意选了一家处于闹市的公立医院。路上人流如织,医院的窗口大排长龙,哪里望得到头。我见状拼命往人堆里挤。主管的眼光狭长而尖,好似阴沟里的硕鼠。但对这混乱的场面,还是招架不住。我才得以金蝉脱胶,摆脱了他的监视。
我唯一的职业生涯就此结束了。
迎面走来一对情侣,勾肩搭背、亲亲我我。大马路又不是你家,秀什么恩爱。顿时让我无名火起。
我也有一次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女方叫小萍,在QQ上加的好友。对方头像一袭黑发即腰,背影修长曼妙,脸被湖蓝轻纱遮盖,掩映之下更显神秘迷离。她打招呼说:“哥,许久不见了,我是你的同学,最近还过得好吗?”我心头策策而动,回想初中同桌不就是长发披肩的吗?她可是我的初恋。她不像同龄女生,除了她,个个都是假小子,一下课就成群结队地去操场疯跑疯闹。又是踢毽子,一会儿跳皮筋。独独她喜欢立于花阴之下,摘一朵桃花,愁容满面不散,细细数着花瓣的片数是奇数还是偶数。传言她被父母遗弃了,只能寄人篱下,和一位远房亲戚过,所以她郁郁寡欢,独来独往。她如一帘幽梦,欲诉谁人能懂。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这样林黛玉型弱质少女自然激起我的保护欲。我总是买些干脆面,棒棒糖之类的小零食企图接近她。但冰山岂是一朝一夕可以融化,我也没有久做舔狗的毅力,于是就失联了。
脑补完我的青葱岁月,我大胆向她表白这羞涩的爱恋。希望她不要嫌弃我,我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我勤劳勇敢,一定能带给她富足的生活。我和她躁狂般疯魔地聊了几个通宵。茫茫人海,哪寻知音?她就是缪斯女神,她就是雅典娜。我们倆相谈甚欢,相互倾诉了这些年的遭遇。我两心意相通,可一起生活就绕不开一个钱字。我一筹莫展之际,她又及时雨般提供帮助。她发我一个链接,是一个投资公司网站。把钱存入其中,便成为公司的股东,一年坐享百分之三十的收益。我没有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疑心这是否可靠,毕竟这收益比银行颇高。不过网站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各项证书却着实唬了我一跳。国家一级扶持计划,省重点发展项目,亚洲发展基金孵化基地……
我虽然一知半解,但觉得还算靠谱。可我只有十万块钱,是家里给的生意启动资金。由于我多次表示现在大学生泛滥,文凭贬值,就业难,想在大学城开个奶茶店,家里才勉强同意。年化百分之三十也就多了三万。她听罢又积极给我出主意,她说方法总比困难多。她鼓励我申请网贷,说现在很容易。于是我借了20万网贷外加父母十万的血汗钱,倾囊投入其中。小萍从小身世坎坷飘零,绝不能再让她吃物质的苦。等我发达了,还要给她买别墅豪车,让她安心在家做个贵妇,相夫教子、其乐融融。没有物质的爱情就像一盘沙,轮不到风吹就散了。正在我无限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之时,网站直接关闭了。小萍的聊天框里显示:你已被对方拉入黑名单。原来久违的小萍竟是传说中的杀猪盘。而我则是案板上的肥肉,狠狠被宰了一刀。肺中倒抽一口凉气,心脏在半空中骤停了五秒,我慌里慌张跑去派出所报警。警察则表示最近歹徒猖狂又狡诈,通常以相亲、投资理财的名义。类似案件近来屡见不鲜,资金追回难度很大。我自知希望渺茫,怏怏地离开了。
我无颜面对家中父母,背上巨额债务无力偿还,社会也没人会记得我这个底部惨败的宵小之徒,过街老鼠。我活着只会拖社会主义祖国繁荣富强的后退。渴求赴死的欲念如一壶煮沸的白水,噗嗤噗嗤吐着白泡,进一步催动着我蠢蠢欲动的心。中国的古书里有不少圣人为了造福中华大地曾奋力著述以明志,我几乎全不记得,脑海中只有一位绝顶聪明、胆大包天、烟视媚行的妖女曾说过一句话深得我心。“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阴沟里便是棺材。”从农药店轻松购得一瓶褐色的百草枯,瓶身小而圆,却宛如一个盛满甘甜浓郁、白胜牛乳的大号奶瓶,蛊惑着我一口喝个饱,然后肠穿肚烂,在毒液的腐蚀下,徐徐沉入永恒的梦乡,倦鸟归巢般回到黑暗母亲静谧温暖的子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