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下碗筷,我重重地打了一个饱嗝。
妻子递过来一张纸巾和一个嫌弃的眼神。
我惬意地站起身,“老婆,我抽烟去了。”
“刚吃完晚饭就抽烟……哎,我说多少回了不能去阳台!”
“不是……那我抽根烟还得出门吗?”
“那当然!”
“我就那么一会能怎么……”
她马上打断我,“阳台都是串风的,你这一抽烟家里都是烟味,逼着我们这些人受罪,你知道二手烟三手烟的危害吗?小杰你说说,爸爸抽烟对不对?”
她终于把裁决权交接给了我们的下一代。
我的儿子——小杰眨巴着眼睛,上嘴唇还粘着饭粒,“爸爸,你别抽烟了,对身体不好。”
“你就会拿儿子压我……我去楼下总行了吧,正好出去转转。”
“那什么……老胡,你顺便帮我去小卖部买瓶酱油,老抽嗷。”
我关上家门,走进了电梯。
她怎么能体会我对香烟的钟爱呢?
如果没有烟,我该如何消解人生的焦虑啊。在那一吞一吐间,我的身心才能得以片刻放松,才能让一日的疲劳得以缓解,也才能让我从紧张的情绪中抽身而出,淡然处世。抽烟这种行为,简直就是一种对男人的精神按摩。发明香烟的人啊,我真该写首诗,来赞颂你伟大的荣光!
叮——
电梯门开了。一楼的现实世界。
我走出单元门。
满满的,天空中满满的都是鸟,像黑塑料袋一样四处飞舞,挥霍着他们对于生命的激情。
我听过一首短诗,里头有这么一句:重要的是破折号。
破折号,即是指刻在墓碑上,出生到死亡年份之间的那个符号。我啊,到底该怎么度过我的一生呢。
猎猎寒风中,我叼着香烟,把全身上下摸了个遍。
“火机呢?”
透过夜色,我看到拐角处有个女孩在抽烟。
“您好,能跟你借个火吗?”
女孩转过头,上下扫了我一眼,点点头。
我接过火机,看清了女孩的脸。
关于我那晚的记忆瞬间像是被激活了一样,我一下子就回忆起了所有细节。
“那天晚上,谢谢你了。”
她再次回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记得我?”
“记得,我只记得你过来扶我,后来的事不记得了……”
“你老婆没跟你说?”
“说了……”
“说什么了?”
“说,说……”我想起宿醉后的早上,老婆在电话里的抱怨,“说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哦。”她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老婆有什么误会呢。”
“对了,怎么称呼?”
“宋斐。”
“我叫胡鹤之。”
“那天我看你喝得不少呀。”
“你不也是嘛。”
“我是先上来喝了一轮,后面就没怎么喝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欲言又止。
她突然的停顿,让我无所适从,我们又变成了两个靠着墙边,默默抽烟的陌生人。
她的手指很好看。
“老秦很看重你,准备让你接他的班子呢。”
“也不好说,竞争的人太多了。”
她笑了笑,那眼神似乎在说“我知道你有背景”。
有背景又有什么用呢,风烛残年的洪镇国,说不定哪天就不行了。
“回去了,拜拜。”她踩灭烟头,转身走向楼内。
“拜拜。”
只聊了几分钟,不知道这个女人在想什么。两个陌生人在初次交谈的前几分钟内,都会竭力展现出“善良,热情,好相处”的那一面人格。等交谈至十分钟以上,为了彰显个性,人们才会按耐不住地展现真实的自我,与此同时,他们的野心与欲望,能力和眼光,才会像水底的鹅卵石般——慢慢裸露出来。
我自然也是如此,尽力地向她展现自己友善的一面,但只要和她的眼睛一对上,我就感觉自己像是只关在动物园里的猴子,本质已被身为观客的她摸得一清二楚(或者说我急于将自己的本质表露无遗)。我当然不会被一个女人轻易看透,可是,这种奇怪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呢?
吞云吐雾间,我察觉自己又多了一层焦虑,一种无法言说的、与我的人生信条相违背的焦虑。
哎,早知道今儿就喷个香水了。
对了,还得去买酱油!我到底在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啊,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