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海棠花开时

1989年的一个下午,奶奶坐在摇椅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蒲扇。

我刚和小伙伴挥手告别,满头大汗跑进院中,奶奶拿着蒲扇指了我一下,“晚棠,慢点跑,来奶奶这里,给你凉好了糖水。”

我看向奶奶,她的旁边,放了一个小板凳,凳子上有个杯子。我赶紧跑过去,捧起杯子大口大口的喝水,“奶奶,真甜。”我向奶奶笑了一下,奶奶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帮我整理了被风吹乱的刘海儿。

就在这时,一个纸片从摇椅上滑落。我小心翼翼的拾起,是张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军装英俊挺拔的男子和一个着旗袍端庄典雅的女子,站在一棵开满花的树下。

“奶奶,这是谁呀?他们可真好看。”

虽是黑白照片,但我能想象出照片上的颜色,军装是墨绿的,旗袍是天蓝的,树上的花是粉的。

奶奶颤抖着手,指向了着军装的男子,“晚棠,这是你的爷爷。”

我摇了摇头,“奶奶骗人,那个才是爷爷。”我手指着挂在厅堂里的黑白照片,从小父亲就告诉我,这是爷爷。

奶奶笑了,“囡囡啊,这是年轻时的爷爷。”

我撑着头,眨着眼,听奶奶讲她和爷爷的故事。

我的爷爷,叫陆德圣。

陆德圣14岁就随部队打仗,经历的战争不下数十场,他还没从抗日战争胜利的喜悦中走出来,就又迎来了解放战争。

参加红军是陆德圣做的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陆德圣是陕北延川人,14岁时遇上了长征的红军队伍,不知为何,总有一个声音让他去报名参军。

他积极参加部队的一切训练,枪法奇准,无论什么战役,他都冲在最前面,班长和排长都对他刮目相看。大部队没在延川停留多久,就去了延安。

抗日战争时期,延安位置偏僻,处于黄土高原,沟壑纵横,正适合打游击战,且南面潼关易守难攻,一直没有大规模的日军进入陕西来骚扰,顶多就是一些特务小分队,所以警卫连的任务尤为重要,要保护各位首长的安全。

陆德圣因为屡立战功,被调到了警卫连。警卫连可不轻松,有时还会被派去完成一些特殊的任务。毕竟是真刀真枪的打打杀杀,哪儿能不受伤流血?

陆德圣基本上不怎么去医务室,就算流血了,摆摆手,“我没事,过两天就好了,哪儿那么金贵,把绷带药品留给有需要的人不是更好吗?”然后又笔直的站到队伍中进行训练。

一天,陆德圣正在睡觉,突然门被推开了,陆德圣惊醒,以为是鬼子来了,跳起来就要跟进来的人“拼了”。

那人拍了拍陆德圣的头,“德圣,是我,那边办了一个识字班,没上过学的都可以去学,你去不?”陆德圣迷迷糊糊的看清眼前的人,是警卫连的小吴,陆德圣就这样被小吴拽去了识字班。

说是识字班,就是几个小板凳和一个大黑板,他俩来的巧,正赶上老师的自我介绍,“同志们好,我是医务连的王玉英。”

王玉英三个字像是落在了陆德圣心上。陆德圣脸不由得红了。

“德圣,你咋啦?是不是生病啦?脸咋这么红呢?”旁边的小吴大声说。

陆德圣拍了拍小吴,让他闭嘴。

王玉英闻声也走到了陆德圣身边,“同志,等会儿下课后你先留一下,我帮您量个体温。”

然后又走回到黑板旁,“同志们,今天我们学一首小诗。”然后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串字。“同志们跟我念,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一去二三里……”念诗的声音响彻黄土高原。

下课后,王玉英从随身携带的急救箱里找温度计,抬头一看,本来坐在最后一排那个好像是发烧的同志不见了。

一下课陆德圣就拉着小吴跑了,跑回了他们住的窑洞,“你跑啥了?那位女同志不是要给你检查嘛?”

陆德圣说,“我啥病也没有,检查啥了?”

小吴说不上来话,转身躺到炕上睡觉了。

识字班是每天中午开,陆德圣和小吴每天吃完饭就直奔识字班,上了一个月,也多多少少认识了些字。

一天,陆德圣被叫去执行任务,没去识字班,下课后,王玉英叫住小吴,问陆德圣今天怎么没来。

小吴挠挠头,“他可能有任务吧,我也不知道,早上就没见到他了。”

一连几天,王玉英都没见到陆德圣。王玉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从那天第一次见到陆德圣,就忘不掉了,他的眉眼就像是刻在了王玉英的脑海中。

直到三天后,担架抬进来了一个人,看不清脸,裤腿上有血往出渗。“同志,麻烦你一定要救救他。”

一个小战士扒着王玉英的胳膊,差点给王玉英跪下,王玉英看了一眼伤者,剪开他的裤腿,帮他冲洗了伤口,并给他打了一针止痛针,他伤的很重,她能做的就是这么多了,剩下的要交给医生。

好在,伤的虽然很重,但是没有危及到性命。医生处理完伤口,包扎好,就出去了。

王玉英打了一盆水,想给伤者擦擦脸,灰一点一点的从他的脸上褪去,映入王玉英眼帘的是一个熟悉的面孔,陆德圣。

王玉英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一盆水险些打翻。

“玉英,怎么了?”旁边的女护士看到,帮王玉英扶了一下水盆。

王玉英回过神来,“没事儿,没事儿,就是晃了一下神。”

王玉英一直在尽心尽力的照顾着陆德圣,直到他的伤痊愈。

但是左腿留下了病根,走路总是有点别扭。

陆德圣坚持要回到警卫连,说他的伤不碍事,不妨碍打鬼子,说他可以跑的比兔子快。

连长也不想失去一个枪法准的好苗子,就把他留了下来。

陆德圣又重新回到了警卫连,和以前一样,中午他快速吃完饭就去识字班,说是想多识几个字,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的眼睛哪里是在看字,明明是一直盯着王玉英看。

就这么一来二去,在战友同志们的撺掇下,二人在一起了。

那时候的爱情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就够了。

他们二人在确定关系以后,感情迅速升温,他们会在红枣树下聊天,聊过去,聊现在,聊以后。

陆德圣知道了王玉英是江苏苏州人,原本是纺织厂的女工,后来成为了护士,跟着红军一路北上来到延安,陆德圣还知道了王玉英喜欢春天,她说苏州春天海棠花开满树,满街都飘着海棠花的香气。

时间过得很快,1945年8月,日本投降。所有人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陆德圣知道消息后,激动的跑去找王玉英,还是在那棵红枣树下,陆德圣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半晌,从嘴里憋出几个字,“玉英,赢了,我们赢了,终于赢了啊!”二人在树下相拥而泣。

太平日子没过多久,就开始了解放战争,延安成了蒋介石的眼中钉,肉中刺,1947年,蒋介石严厉要求一定要对“匪军老巢”延安实行“犁庭扫穴,切实占领”。国民党军队用来进攻陕甘宁边区的总兵力共34个旅25万人,企图占领延安,摧毁中共中央,当时陕北的解放军在数量上和装备上与国民党相比都处于绝对劣势,延安的情况十分严峻。

在经历了七天七夜的延安保卫战后 首长们撤出了延安。从延安保卫战开始,王玉英就没见过陆德圣了,她只知道陆德圣一定是在战场上,她心里着急,但也没有办法,只能求求老天,保佑陆德圣能活着。

七天后,她听从命令跟着首长们一起撤退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王玉英才再次见到陆德圣,她只记得他黑了,瘦了。但好在,他还活着。

1949年3月,各个首长前往北平,警卫连也跟着首长们一起,同时还派了几个医务兵跟随,这其中就有王玉英。

3月下旬的北平,生机勃勃,春光明媚,百花齐放。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的汽车,陆德圣张大了嘴,原来这就是北平。一天中午,王玉英换上了借来墨绿色旗袍,把陆德圣拉了出去,“德圣,那儿有海棠花!”海棠花,陆德圣第一次见,粉粉的花朵压满枝头。王玉英和陆德圣站在海棠树下,咔嚓一声,照片定格了画面。

1949年10月,开国大典后,陆德圣决定和王玉英结婚。由于陆德圣履历战功,王玉英也一直尽职尽责,党组织很快就批准了。

结婚当天,还专门腾了一间屋子给二人做婚房。

那天,陆德圣和王玉英穿着灰色的军装,胸前戴着两朵大红花,被一群人簇拥着向前走。走到半路,一位首长路过,得知陆德圣和王玉英喜结连理,首长喜笑颜开,“把我的马牵来,这大喜的日子,让新娘子坐我的马。”

王玉英跨上大马,陆德圣牵着马,大摇大摆的朝“婚房”走去。

晚上,王玉英拿出那张二人在海棠树下的照片,在照片的背面写上“桑榆晚景,海棠花开”八个字,然后告诉陆德圣:“我们要一直一直走下去,到暮年白发苍苍时,也要一起看海棠花。”

1950年初,陆德圣在保护首长的过程中,腿部中弹,因残疾退伍。

虽然留在北京会有很好的待遇,但是陆德圣毅然决定带着妻子王玉英回乡。

他说:“既然不能为国家效力,那也不用再给国家添麻烦了,我还年轻,回家种地能养活自己。”

陆德圣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延川县武家塬。几间土屋,屋前一片空地杂草丛生。他摸了摸王玉英的手,“玉英,你跟着我受苦了。”

王玉英摇了摇头。

陆德圣很擅长农活,回来不过几天,杂草就被锄光了,陆德圣把几棵小苗种在了屋前,陆德圣指了指那几棵苗:“这是红枣树,结果时红红一片,可喜庆了。这里太干了,种不了海棠树。”

陆德圣没让王玉英干过什么活,总是让她歇着歇着,只有做饭陆德圣不会,一碗饭端上桌,陆德圣还总要说“辛苦了,玉英。”

陆德圣和王玉英育有三子,他们努力的经营着这个小家,自给自足,日子虽清贫些,但却幸福。

王玉英每天目送丈夫扛着锄头去锄地,然后给枣树浇浇水,看着日头,算着时间做好饭菜,等丈夫回来吃。一年四季都是杂粮小菜,也不觉得腻。

1977年,陆德圣躺在床上,村里的医生看过之后,对王玉英摇了摇头,“怕是不好了,准备后事吧。”王玉英坐在地上哭的像个孩子。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唤,“玉英啊,玉英。”

王玉英凑上前去,陆德圣抬手帮王玉英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指了指院中的枣树,“快结果了吧。今年太阳好,果子甜,到时候给光明拿些。”

陆光明是他们的大儿子,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在延安机械厂工作,成了家,有一个女儿。

王玉英推了推二儿子,“快去村长那儿给你哥厂里打电话,让他往回走。”

看着二儿子跑远,王玉英又在陆德圣身边守着,陆德圣轻拍了小儿子的背,“大有点口渴,给大倒碗水。”小儿子也跑开了。

陆德圣躺在床上,好像在说着什么,王玉英把耳朵凑到陆德圣嘴边,终于听清了,他在说:“桑榆晚景,海棠花开。玉英啊,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再陪你去看一次海棠花。”

说完,一滴泪从陆德圣眼角溢出,他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屋内爆发出一阵哭声。

小儿子端碗的手一抖,水撒出来大半。

陆光明接到消息,急急忙忙往家赶,也是没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

陆德圣下葬后,陆光明也要回厂里了,王玉英装了一袋红枣,“你大临走时候嘱咐的,说今年枣甜,给你装点儿。”

递给陆光明时,一滴眼泪滴在了陆光明手上,光明抱了抱自己的母亲。

“光明,要是这次生的还是个女娃娃,能不能叫她晚棠。”光明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王玉英写下“晚棠”两个字,塞在了红枣袋子里。

我的名字是奶奶起的,奶奶把照片翻到背面,娟秀的字写着“桑榆晚景,海棠花开。”

军装是灰的,旗袍是墨绿的。我猜对了的,只有粉色的海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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