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少年心里,都有一座想要翻越的山丘。当我跋涉至山腰时,抬首见到了山顶的父亲。于是,我总是见到父亲欲言又止的背影,似近又远,终剩下他一人孤立。
我爷爷生育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我爸排行老二。一般来说,兄弟姐妹中的老二,既无身为大哥的责任,又无作为小弟的疼爱。像所有的“二木头”一样,他注定被众人遗漏。
我爸年纪还青时,为了给家里减一张吃饭的嘴,也为了给自己谋个一技之长,中学辍学就离家去寻了一位老师傅学手艺。
那时他学的是篾匠,就是跟竹子打交道。凭一把篾刀,将一根青绿的竹子劈成一摞扁扁长长的竹条,然后将竹条编成竹席,竹篮等日常用品。
别看说来轻巧,这门手艺委实有着很深的门道。竹条要一遍一遍地劈,既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除去这第一道工序,剩下与绣花无异的编织,更为考究一个匠人的轻巧和灵性。
显然,要学成这门手艺不易,我爸也因此吃了不少的苦。寒冬腊月的天,他还要光着脚蹲在地上一根一根地编竹席,师傅又极为严厉,稍有偏差就被劈头盖脸打一顿。幸而我爸有悟性又耐苦,几年下来倒也学了师傅一身手艺的七八成。
学成后,他就照着师傅的嘱咐,走门串巷地为人家打篮子、补竹席,渐渐地在十里八乡有了好名声,人家托我爸的活儿也越来越多。
那时在上海做活的我妈,也是看中老爸的老实性子和稳当收益,在和我爸半年的书信交流后,回了老家结婚。
相继生下我姐和我后,和大多数想要抓住改革开放末班车的人一样,我爸放下手艺,去了镇上经商。现在回想起来,我忽而明白,也许他那时放下的不是他的篾刀,而是他作为手艺人的骄傲和依靠。
老实的手艺人,自然不善经商。渐渐地我爸的脾气越来越火爆,赶走的客人也是不计其数。年轻时十里八乡的好名声,变成了镇上人们的议论纷纷。好在有我妈维稳局面,陪个笑脸地竟也把日子过了起来。
说起小时候我跟我爸的关系,简直不能用“糟糕”一词来形容。从小我跟他不怎么说话,一开口就是争吵。大抵也是因为我的顽皮和不争气,越长大和我爸吵得越凶。我曾不止一次地想逃离,直到上了大学才如愿。
可谁也不曾料到,一直与我“金刚对铁棒”的老爸,在我离家远行之后忽然地缓了下来。他开始老向我妈打听我过得好不好,我回家时也老是跟我唠叨莫熬夜,要吃早饭,别用眼过度...
原本待我如同大敌的父亲,竟然心疼起我来。
不知何故,过往争吵的画面离我愈来愈远,那一幕幕令我动容的场景反而浮现眼前。
小时候,他把我放在肩上,扶着我的双手,欢呼着回家;上小学时,他教我骑自行车,我蹬着踏板,他扶着后座,嘴里喊着:“不要怕,往前骑,老爸给你扶着!”;升入初中时的暑假,他又带我去学游泳,两只手托着我的腹部和大腿,嘴里喊着:“不要怕,两只脚扑腾起来,老爸给你扶着!”
时至今日,我慢慢地明白,我与父亲走过的这小半生,不过是他一路扶着我,托着我,并在我耳边大喊“往前走,不要怕”。慢慢地我奔跑起来,也没顾着他有没有跟上来。
自从和我爸和解后,我开始思考我爸的这半生,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我所遗漏的。而我也常常从我爸的喋喋不休中,体会到一份时不我与的哀愁。
他最喜欢跟一群亲戚朋友喝酒的场合,一帮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坐在一桌。大家兴致高,一杯杯酒络绎不绝,比喝水还勤快。席间男人们高谈阔论,豪气冲天,我爸平时热衷的军事时政,也终于派上了用场。我有一种错觉,似乎这个时候的老爸,能忘记辛苦带来的烦恼,能不顾别人的脸色,能找回年轻时的骄傲。
面对时代的多变,面对家庭的重责,老爸也曾还手,他自始至终都是个骄傲的人。可人生这事,能有几人擅长。他花了半辈子,去翻越年轻时心中的那座山丘,路途艰险,气喘如牛,终于登顶后却发现,四下无人,竟没有一个人等候他。
我想父亲这个角色,自登场起,就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一直以来他都经历着风吹雨打,可却不能倒下。他背负的是家庭的重担,工作的压力,落漠时的无助,以及一个父亲的榜样。也许他曾在无人时流泪,也许他曾在还手后挣扎,可每个人都在要求他有求必应,来不及多想又沉默着面对生活的难。
回过神,我惊呼道,从小我的倚靠是父亲,可父亲的依靠又是什么呢?在山顶的父亲,会不会觉得孤独,会不会觉得无助?他的背后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可当艰难来临,他又该去何处寻找依靠呢?他久久地在山顶驻足,往下看看,全是下坡路,可却又不得不走。
愿飘摇的你有酒喝,愿孤单的你会唱歌。老爸,你就放心越过山丘,那里有我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