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弄堂往南数三条弄堂住着瞎子哥哥。其实他看得见,只不过左边本来该长眼睛的地方只密布着一条条的细纹,在原本应该是瞳孔的地方收拢。像身体上任意一块地方破了留下的疤。瞎子哥哥的右脚是跛的,走起路来特别像气势汹汹的强盗。
我很怕他,同时也很怕阿黄。阿黄是他的狗,稀稀拉拉的毛加上外露的獠牙,威慑力十足。我知道不止有我怕他们,弄堂里几乎一半的孩子都怕。就连住在瞎子哥哥隔壁的阿吕和妮妮都不太敢跟他玩,总是跑到我们的弄堂里来。
不过瞎子哥哥本身也不爱玩,他好像永远有事情忙。我们拉小火车绕着所有弄堂瞎跑的时候总能瞥见他在锯木头,修三轮车,组装东西等等,都是些大人的活。弟弟妹妹们说过他只比我大两个年级,这样一看,倒像是比我大二十岁。我虽然怕他,却对他会那么多大人的活很钦佩。毕竟我要是这么能干长辈一定对我刮目相看了。
可事实上,大人们似乎并不太喜欢他。我总是称他瞎子哥哥就是因为偷听到大人们这么叫他,带着些讳莫如深的神情。久而久之,连他姓什么我都不大记得了。
我总觉得自己不会和他有什么交集,但他却确确实实在我记忆里刻下了一些痕迹。
那次是玲姐姐带我们一帮子人去抓龙虾,龙虾在最南边的田地里。我从来没有抓过龙虾,我也很诧异看起来时髦的玲姐姐想到的下午活动竟然这么野。但我兴奋得脸红彤彤的,弟弟妹妹们也不例外。其实田里的龙虾并不多,玲姐姐准备了很多的碎肉,半天也没有用掉一块。本来我们只打算在田头尝试,后来兴奋得不管不顾,等回过神来都快走到田地的中间了。时近黄昏,拎着的塑料袋哗哗作响,太阳倒把我们照得像一只只十三香龙虾。玲姐姐把我们往回带的时候看见田头上站着一个人,一条狗,一辆三轮车。歪歪斜斜,一动不动,不知道在那儿多久了。
“哟,这不是瞎子嘛!你干嘛来了?”玲姐姐不会怕他,她只拎着塑料袋笑嘻嘻地往田头走着,田地的泥让她走得一浅一深。
“阿叔阿姨让我来找阿吕和妮妮。”他直到我们走得很近了才回答,仍然站得像个歪斜的雕塑。阿黄倒是摇起尾巴瞎叫起来。
我回头瞪大眼睛抿着嘴看看他们,一脸难以置信。阿吕和妮妮也摸摸头,看看我又看看玲姐姐。
“不早了,你们爸妈叫你们回去吃晚饭了。”瞎子哥哥见他俩无动于衷,又说道。
“哎哟,等会儿,他们都得先跟我回去吃几个龙虾。你回去跟叔姨讲,”玲姐姐把龙虾放进三轮车,又蹲下把阿黄摸得直吐舌头,边摸边笑:“你怎么还是这么丑哦!”
瞎子哥哥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那你们坐进三轮车吧,我载你们回去。”
玲姐姐噗嗤了一声:“你倒是能耐,那么多人,你个跛子哪里骑得动。就那么几步路,走走吧。”
这似乎激到了瞎子哥哥,他声音终于大了点:“怎么骑不动,要么是你太胖,三轮车装不下,小的进来!你走路!”
我们几个小的看他发劲实在害怕,虽然扭扭捏捏却都乖乖坐上去了。玲姐姐看着我们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
瞎子哥哥见我们都坐上去了,咧了下嘴,很不明显,但我还是看到了。有可能是笑吧,我脑海中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但这念头很快被笑意和愧疚感冲走了。瞎子哥哥的姿势实在是太滑稽了,他屁股撅得很高,头却埋得低低的,整个人一会儿在龙头的左边,一会儿在右边。这么一看,瞎子哥哥其实并没有多么高大,与其说是他在骑三轮车,不如说是三轮车在骑他。玲姐姐在旁边故意走几步停几步地逗我们。阿黄更是跑一段又回头接我们来来回回也累得够呛。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想笑又觉得实在不好意思,都恨不得跳下三轮车。
好不容易到了玲姐姐家门口,我们如释重负。偷偷看瞎子哥哥,发现他满头大汗,脸通红,大口喘着气,手上还使着劲似的看得见青筋。我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拉拉玲姐姐的衣角。玲姐姐搂了搂我的肩,对瞎子哥哥笑道:“力气这么大,要不要吃点龙虾补补啊。”
“我才…才不吃呢,我得…得回去跟阿叔阿姨说…说一声了。”瞎子哥哥还没缓过气来呢。
“你骑了这一段路,又变成结巴啦?”
我们实在憋不住,都笑了。连瞎子哥哥自己都笑了,这次我很确信。瞎子哥哥笑得脸上又多了很多条细纹。
后来,我们还是没怎么去四弄堂玩,瞎子哥哥也很少出来,依旧捣鼓着他的三轮车,他的木板。不过我知道那些木板最终变成了阿黄的家。
还有关于他的印象是在学校。突然有一天听到很多人传高年级有个人少了个眼睛是因为曾经打闹的时候被同学的铅笔戳的。我一听总觉得说的是瞎子哥哥,既心惊又觉得不太可信。如果真的是他,我怎么会从来没听大人提起过。而且如果是真的,那该多痛啊。我宁愿相信瞎子哥哥是天生忘了长另一只眼睛。
再之后,我在楼道里看到了瞎子哥哥,他正追逐着伙伴飞奔下楼,脸和那天一样红彤彤的,神情也和那天一样开心自如。眼睛那儿的细纹不再突兀,和其他的笑纹一样昭示着快乐。我看到他们追逐到操场上,扭做一团,像两只脱笼的鸟儿在阳光里扑腾青春。
“哈哈哈我承认!阿金力气最大!我投降我投降!”
对啊,想起来了,瞎子哥哥不叫瞎子,叫阿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