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 温略言一如既往的早起去学校。在挤挤攘攘的校园里,树木葱茏窗户明亮。高三与高一高二被划上了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一边是紧张静寂沉闷到说话声都显得突兀的世界。一边却吵吵嚷嚷笑声不断轻松自在。
高三是炼狱,只要冲过了,就是蜕变和重生。温略言的思绪在一道函数题中慢慢游离抽空,他的手无意识的在卷子上勾勾画画。
其实那话是错的。温略言这样想到。他倒不觉得那是炼狱,只是觉得心脏和胃都很空,却又总是有一种厌烦的反胃感。那是被人从脑袋里拼命塞进了东西后的恶心,和知道自己对此无能为力的空荡。
几分钟后有人敲了敲他的桌子。
“温略言!你在干什么?”抬起眼是数学老师皱着眉的严肃脸,“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多久高考?你居然还在试卷上画画?你忘了上次只考了第二名了?你还想不想上帝都大学了!”
我不想啊。温略言在心底这样回答,那声音倔强又冷硬,我想考的是美术学院!我不稀罕帝都大学!然而现实里,少年只是淡淡的垂了眉眼,目光在那个方形的窗框一掠而过。
天空只露出一个小块,鸟儿的影子都很少飞过。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牢笼中的囚徒,永远都只活在父母的梦想和期望里。
他没有自我。“我知道了。”温略言回答得很乖巧,然后找同桌借了橡皮,擦掉了卷子上随手的涂鸦。那是一扇小小的紧闭的窗,窗外有黑色的云。
晚自习放学。温略言回家的时候父母已经备好饭菜等着他了。匆匆一顿饭的时间里,耳边都是对学习的问话,和对高考时间的提醒。
他全程保持着沉默,只能发出“恩”“哦”的单音节。这样埋头吃饭的景象让父母都认为他只是急着去复习做试卷,便都非常满意的安静下来。可谁能明白少年只不过是想早一点逃开他们复读机般不停播放的教导。
用餐结束,温略言回到卧室轻轻把门半掩上了,从高二下半期开始,睡觉之前他的门都不能关,为了方便母亲随时探头查看他有没有走神,有没有在玩。
今天依旧如此。书包里拿出来的依旧是各科的试卷,有空白的,也有已经打分的。空白的是家庭作业,打分的需要改错。他将卷子摆好,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和那些楼房里的灯光。
这一瞬间少年的目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惆怅,那眼神仿佛是一支画笔,将这夜色和灯光都细细的记录在瞳孔里,琥珀般凝结成漂亮昏黄的底色。随后又消散在母亲随口的提醒中。
“小言,快点写作业啊,要是有不懂的还可以趁早给老师打电话,一道题都不能放过。”温略言收回目光,他的眼睛重新映入满世界的试卷和红色的勾叉,光芒和温暖全部褪去,只剩一片冷淡的麻木。他回了一声知道了,便开始拿着笔沙沙写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溜走。秒针滴答声在耳边无限放大又仿佛无限缩小,他仿佛已经沉浸到了另一个世界,不知今夕何夕。
这期间母亲已经探头看了好几次,见到的画面都让她非常满意。
直到十二点整,父母都轻手轻脚的洗漱好回到卧室睡去了,整个家只剩下少年的房间还亮着昏黄的灯。
窗外的灯火也一盏一盏的熄灭,夜色沉寂,安静的小区只剩下虫鸣。直到十二点半,写完了最后一张试卷,温略言终于伸了一个懒腰甩开了笔。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接着运动着脖子站起来到卧室门口往外面看了看,客厅安静,父母卧室的灯光也早已熄灭。他看着,全身都微微松懈下来。
今天还算完成比较早。
少年转身回到卧室关紧房门,想了想,他从自己的书柜里拿出来一个老式收音机。这其实是父亲的,后来自己的手机被没收之后,这个收音机便成了他唯一的娱乐项目。
但是不知为什么,每次他调出来的频道都很奇怪。要么是一些大爷大妈的养生节目,要么是一些少儿不宜的讲故事环节。后来因为太过无聊,就是那些爷爷奶奶才会听的戏曲他都能听上半天。
温略言把收音机放在书桌上,先调小了音量,随后开始慢慢旋转着转钮调频道。已经脱漆的银色收音机被橘黄灯光蒙了一层薄雾,小小的音筒里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期间不断的有男男女女的声音传出来,混着嘈杂的电流,将这夜色显得更加安静。
调到那个常听的戏曲频道,温略言放弃继续调下去了。反正也没什么特别的。他放开旋钮,手肘撑在桌面上开始听那些咿咿呀呀的戏曲。吴侬软语抑扬顿挫的调子,将这夏夜变得更加冗长和缠绵。
听了一会儿,少年微微闭上了眼,修长优美的手指跟着那节奏轻轻敲击收音机。不知是哪个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旋钮,频道一下子跳了,网格里再次传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
温略言皱眉,微微有些不耐的准备重新调频。刺啦刺啦——帝都有雷阵雨——刺啦刺啦——我们深爱的祖国啊——然后,小明就跳楼了——刺啦刺啦——今夜的深海电台,先给大家播放一歌曲——刺啦刺啦——
少年调频的手突然顿了一下,他条件反射般的歪了歪头,做出了想要听清的姿势。刚刚那个滑过耳膜的声音,清泠,安静,微低,带着笑意,背景里似乎还有潮汐涨落的声音。
让人想起深海的水,想起海面的月,或者一只在深夜里掠过水面,翅膀带起水珠的海鸥,振翅一飞,便往皎洁的月色去了。
静。从未有过的静。
温略言重新盯回这个收音机,看着那个旋钮的眼神非常郑重。他小心翼翼的开始重新旋转旋钮,尽量的按照自己手指的记忆,想要将频道调回刚刚疏忽而过却惊艳了他的耳朵的声音。
刺啦刺啦的声音重新响起,那个戏曲节目再次经过,之后又是一个天气节目和新闻节目,再之后,那是一正在播放的歌曲。
“镜子里面像看到人生终点
或许再过上几年你也有张虚伪的脸
难道我们是为了这样才来到这世上
这问题来不及想
每一天一年总是匆匆忙忙……”
夜色里响起女生细腻的音色,节奏分明不慢,唱腔也并不惆怅,却莫名让人更加深刻的感觉到淡淡的酸涩,和轻雾般的愁绪。就像时光里还未成熟的果子被你提前摘取,吃进嘴里,满满都是逐渐褪色的记忆和梦想。
莫名其妙就想要掉泪。
可温略言当然不会掉泪。他只是有些出神。直到这一歌播放完毕,他终于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这一歌名叫曾经的少年,我个人非常喜欢,在这里送给每一位正当青春的你,和青春已逝的你。”
那个嗓音依旧有些低,轻轻的笑意仿佛与生俱来,拥有让人听着就忍不住想要安静下来的魔力。
“我知道现在有很多人正在面临高考这个大难关,也知道在这一场战役里,一定有很多同学不能如意,很多同学挣扎在不上不下的分数里,很多同学挣扎在自己的梦想与父母的期待之间,可是我想说的就和这一歌里的歌词一样。”
“你可以先想象一下,选择每一种可能之后的自己,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如果在这个想象中,你也会站在高楼大厦的阳台上,吹着夜风告诉自己,说我不能就这样过完一生,那么你就朝着这个起因的反方向走吧。”
“不要让自己后悔这样的话太俗了,所以,希望大家的未来,都可以没有‘如果当初’这样的词语,那就不枉你年少一把了。”
海潮的起伏依旧在背景中,将女孩子的声音衬托得更加空灵好听。月色潮汐都在一处,她仿佛身在海中央对着听筒说话,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随时会一掠而去的传说中的夜光鸟。
脑海中浮现这个画面,少年瞬间给了自己一下。读书读傻了吧?他这样想道。
“那么今天深海电台的节目,就到这里结束了,欢迎听众们下次来电。”“明天同一时间我们再见,晚安。”
接下来这位声音好听的女dJ按照常规报上了电台热线的号码,频道重归一片刺啦刺啦的嘈杂电流声。
温略言有些呆,重新动起来的时候,他鬼使神差般的将这个号码记在了空白的作业纸上。之后便去洗漱睡觉了。
灯光熄灭,城市也睡着了。
少年在梦里听了一夜的潮汐。
早上醒来时,少年匆匆的收拾好后去往学校,今天又是一如既往的做不完的习题听不完的课,各科代课老师们越是接近考试就越是恨不得把毕生所学的所有知识传授给学生,一个问题一个重点一遍又一遍的过,生怕讲台下的同学落下一个知识点一道题。
教室里没有像高一高二时候下课会有结伴而行去厕所的女同学,后排也没有大声喧哗谈梦想的谈未来的朋友,也没有男生在去惹自己暗暗喜欢的女生,有的只有静悄悄中伴随着书本翻页的声音以及偶尔小小崩溃抓头挠耳的声音。
好像所有上了高三的孩子都丢去了青春活力,眼睛底下的黑眼圈证明着自己私下努力的结果,所有的人都开始拼了起来,为了不久后的考试。
可温略言看着身边都在为自己梦想努力的人,却不由得丧失了学下去的动力,因为他们都有目标,只有他现在还在盲目,不对,不叫盲目,是为自己不喜欢的未来拼命,一眼看到头的生活而拼命,这种拼命,他却是一点的动力都没有。
度过了又一个枯燥的一天,温略言完成所有习题的时候,父母依旧早已入睡。当他关上门从书柜里拿出那个收音机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写题都快了许多?就像心理学讲的即时奖励一样,我知道当我完成作业就可以开始听电台,所以连写作业的心情都变得轻快起来了?
少年打开收音机。过程中他一直都小心翼翼的没有碰到旋钮。因此收音机的频道应该依旧是昨天调出来的那个位置。然而等了半天,网格里只传出了刺啦刺啦的电流声。
少年不解的皱眉,按住收音机,勉强制止心中升起的焦灼又等了一会儿,却还是没有声音。
他不得不重新开始调频。那些各式各样的电台节目滚过他的耳朵和夜深的时间里。大约十分钟之后,在充足的冷气里也除了薄汗的少年,终于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依旧是不变的海水涌动的背景,和清泠悦耳的女声。它们混合在一起,简直比空调中吹出的冷风更加沁透人心。像是海风吹过风铃,叮叮当当的融入夜色里。刚刚还冒汗的少年一声不吭的安静下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他慢慢的趴到桌上,台灯照亮他线条优美的侧脸。还有惬意般微微勾起的唇角。耳边海风轻拂,潮汐涌动,清泠声线低缓带笑的从网格中传出来。
“今天我们要来聊些什么呢?”
“山川河流与风,或者是美食美景美,又或者是时事政治?”
“再或者,你们喜欢看星空么?”
“这个时间,来聊一聊星星好像正好呢?”
“抬头看看你的窗外呀,我可爱的听众们。”
窗外繁星点点,他许久都未曾静静的看着晚上的天空,在沉默中他渐渐的静下心来,想着最近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努力的想改变现状的他,却一次一次在面对父母时即将说出口时的无能为力,叹了口气,觉得明天又是灰蒙蒙的一天。
收音机里的电台不知何时关闭了,刺啦刺啦的声音将他从无穷无尽的想法中拉的回来。很晚了,要睡觉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