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么?”那和尚说,“月亮上住着仙人。”
猴子答道:“我也这样想过。”
这是一片月光下的草地。草,那么绿,还有那么多颜色鲜艳的花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璀璨如星辰,鲜活似你的心。
“你好,你好!”猴子一路跟花儿们打着招呼,“亲爱的蘑菇!”
“你才是蘑菇,你们全家都是蘑菇!”花儿说。
只是四处不见树林,没有树,猴子还是不能完全的安心,哪怕陪伴自己的是那个人。
凉风习习,吹动了和尚的衣襟。
和尚还拿着一根马鞭,一直在草地上敲敲打打,说是要打草惊蛇。
猴子又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白布直裰还是和尚给的,那么暖,虽然已经那么旧了。而且随着毫毛的不断复生,他的皮毛又渐渐变得油亮光滑,也恢复了一些滑腻的触感,而不再是摸起来毛毛糙糙的了。
此刻,猴子就是用自己皮毛的闪光和自己的体味在跟花儿们说话。
月下孤寂,只偶尔自和尚脚下的草丛里蹦出来几只兔子,远近还零星地散落着一些闪着绿色眼光的野兽,他们在月下驻立,在月光下巡回,看起来像是狐狸。
不知为何,猴子和那人一样既不喜欢狐狸,也不喜欢蛇。
“那也是个人么?”一只兔子问道,“我是说那个孩子。”
“应该是吧,”一只狐狸回答,“只是长得太丑啦,倒像一只毛茸茸的兔子。”
两个相看一眼,那兔子撒腿就跑。
然而,总是到了分别的时刻。
“你知道么?月亮上住着仙人。”和尚终于在前头停下了脚步,凉风习习,翻卷着他的衣襟。
“我也这样想过。”猴子连忙停下了手舞足蹈。
“死猴子,你别走!”一朵红艳的花儿说。
猴子冲他扮一下鬼脸,转身走了。
和尚在草地上坐下,将马鞭——其实是一根枯枝——放在身旁。猴子走上前去,也挨着他坐了,也仰着脸看月亮。
“你知道么?”和尚又说,“当你看着月亮的时候,仙人其实也在看你。”
猴子说:“我却不知道这个。”
“然而对于仙人,你一定要怀着敬畏,并且非常小心。”
“小心什么?”
和尚又说:“除此之外,你还需要一点耐心。”
“又是什么耐心呢?”
和尚叹口气,伸出一只手指着无垠的夜空说:“看呀,无尽寰宇,有那么多的生灵,也有那么多的人,怎么我却只有一个?”
猴子吃了一惊,说道:“我也常常这样想着。”
“这样想着的时候,你一定要看看月亮。”
和尚躺下身子,把一双手在枕在脑后,仰着脸看天上说:“看呀,那些鱼!”
月下风中,无数的鱼在游动,无数的鱼在飞翔。
“你知道么?不同的姿势决定你看到了什么,若你俯视,你将看到沉重,若你仰视,你将看到轻盈。你知道么?轻盈就是向上的力量。”
猴子想了想,却摇摇头说:“我却害怕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没有重量,就像没有我一样。”
那分明是常在梦里出现的感觉。
“或者,”猴子问,“难道我就是重量?”
“轻盈才是我的本相。”和尚又说,“当你感到沉重的时候,你一定要看看月亮,而不是低着头,一个人在大地上游荡。”
猴子说:“我更喜欢呆在树上。”
“尤其不要靠近那些丛林,当你孤独的时候,我宁愿你坐在草地上。因为丛林使人混乱,和大地一样,丛林使人思想。”
“思想又是什么东西?”
“思想就是丛林。只有看着月亮,你才能够放弃思想,因为思想使人沉重,当你不想沉重的时候,你能做的只有思念。”
“可是呀,”猴子有些惆怅,“我经常思念的人和事,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自然,猴子又想起了那棵大树,大树上的S和她稀疏的体毛。
“思念首先使你虚弱,使你不能思想,思念又把你掏空,使你不能虚弱,思念因此给你向上的力量,思念使你轻盈。”
“可我怎么感到沉重?”
猴子又想起了M,以及缠绕在她腰上的那条鞭子。鞭子,牛骨头的手柄,黑白两色编织的绳子。
“因此,当你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在大地上搜寻她的足迹,也不要在人群里追逐她的影子。当你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你应该看看夜空,在闪耀的群星之中,她必是最璀璨的一颗,在月亮上面,你也能看见她的笑容。”
“可我什么也看不见。”
自然,连同树上的那些巢穴,树上那些像蘑菇一样的猴子,那不是他的同类么?而今都像一些叶子。
“可是啊,我却一直在大地上逗留不去,这样的徘徊是为什么?你预言的那些我看不见,你允诺的一切我也求不得。而今只剩下我,剩下风月。”
“我也不能向上。”
对于自己的本性,猴子自然心知肚明:像水,而不是向上。
“直到一切都来不及啦,再也来不及了。”和尚说。
猴子终于发现了和尚的变化,低着头看他时,只见那些鱼的影子擦过他的脸颊,却怎么也擦不去他脸上的阴沉和落寞。
“末日到啦,”和尚说,“我的末日到了。”
“那猴子,”和尚侧过脸时,泪水随之滑落在草地上,笑道,“又到了分别的时刻。”
猴子不明白什么末日,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笑一笑,也落下泪水。至于分别的时刻,不是早就到了?
和尚擦掉眼泪,从草地上站起身来,笑说:“你看,我的白马来了!”
耳边随之响起一声龙吟,猴子循声望去,只见一匹白龙自下而上,从地平线上盘旋着升起。
“我已经找他很久啦。”和尚说。
那却不像是真的龙,倒像是一幅画,只是笔触在不断地加深,远看时浅淡,靠近时才变得鲜明了。
那龙又卷起阵阵狂风,吹得草地上绿波翻涌,惊动了那些绿色的眼睛。
“那就是龙呀!”一只狐狸说。
草地上随之又窜起无数的兔子,多像雨后的春笋——
“或者蘑菇。”
“你才是蘑菇,你们全家都是蘑菇!”兔子说。
白龙终于在和尚面前徐徐落下,一颗巨大的龙首向和尚凑近时,显得那么亲昵,那么自然而然。
“你呀,”和尚抱住白龙的脖子,那么欢喜,“你终于找到我啦。”
猴子说:“原来走失的不是马,而是你。”
和尚说:“你倒聪明。”
那龙向猴子随便地扫了一眼,翻一下眼皮,又把目光转开了。
“还记得我教你的方法吗?”和尚说,“人只要不是无处可去,总是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都记得了。”猴子说。
“那你便一直向西,到了那西极之地,你总是能够见到他的。”和尚用马鞭指着西方说道,“千万不要走偏了,更不可拐弯抹角。”
“又是为何?”
“你不知道么?”和尚一笑,“这个叫做‘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可是,”猴子却摇摇头说,“怎么跟我知道的不一样呢?”
“怎么不一样?”
“你将马鞭给我再说。”
那猴子接过和尚的鞭子,自在中间一折,冷笑说:“我这个叫做‘两点之间,一半最短’。”
“这——”和尚一时哑然。
“可是,”猴子已经沉下脸来,眼中一片黯然,“为什么你就不能教我?”
和尚叹息不已,一双手在龙鳞上缓慢划过:“我看到的你看不见,你想要的我也给不了,我又怎么教你呢?”
“然而今日看不见,不代表永远看不见,我再用心些,总有看见的一天。”猴子说。
“你越用心,反而越无所得,甚至越是苦恼。”和尚又摸摸龙角,“可是跟着那个人,你甚至不必去看,你只要信了,也就得了。那时天下将再无牢笼可以困你,便是死亡也关不住你。”
“那就是长生么?”
“他的长生,便是无极乐。”和尚说。
提起那个人,猴子其实不置可否,又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
“名字么?你总会知道的,但是这并不重要。”
猴子不耐道:“那重要的是什么?”
“重要的总是人。”和尚向着西方合手,“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说的就是他了。”
“可是,怎么会有人无所从来呢?”猴子冷笑,“莫非他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你不知道,”和尚苦笑,“因为无所从来,在处便是家乡,也就无所谓有石头,也无所谓有大树。因为无所去处,在处便是极乐,也就不必再去追逐。”
“可是,”猴子又问,“既然有那样的极乐,为何你却不要呢?”
和尚无话可说。
然而,总是到了分别的时刻。
那之后,猴子只好独自向西行去,只是比以往谨慎了许多,如同面对着月中的仙人,对于这个世界,猴子更加小心了。
除此之外,又因为跟和尚学会了很多外语,自然也包括人类的,他也就经常扮成人类的样子穿街过市,也才不再对人世那么畏惧了。
独自走在人世,他只是觉得更加寂寞了,特别是想起和尚的时候。而在遇到和尚之前,他不是明明早就习惯了?
特别是离别时候,他分明是问过和尚的姓名的,之后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还是说和尚根本没有告诉过他,又是猴子记错了?还是说猴子问他的时候,和尚又是笑笑,又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呢?
那分明是极重要的。
一路上,猴子遇见了许多人,之后却大都不太记得,如同不记得树上的那些叶子,猴子很快就忘记了。
除了一个小女孩儿。
更准确地说法应该是女子,猴子很容易就能看穿她不过是以为小女孩儿的形象示人罢了,因为她身上的气息森然,仿佛经历过无数的岁月。
小女孩儿问道:“你就是那只猴子么?”
“哪一只?”猴子反问,同时擦一下泪滴鼻涕。
“你哭什么?”
自然,猴子那时候又是想起了和尚,又在看月亮了。
“好寂寞,好难过。”猴子说。
观世音这才闻到了一股又酸又臭的腐烂的气味,因此连忙掩上了口鼻,随之又露出来厌恶的神色。
观世音问:“这是什么味道?”
“你不懂么?”
“懂什么?”
“你果然是不懂的。”猴子有些失望地摇摇头说,又接着看月亮。
“原来是一只疯猴子!”观世音气呼呼地说道:“真是莫名其妙!”
“我自然是猴子,可你又是谁呢?”猴子其实很有些好奇。
“那不重要。”观世音又摆摆手,问道:“你有见过一个和尚么?”
“哪个和尚?”猴子大吃一惊。
“还有哪一个?”观世音已经没有耐心。“自然是那一个!”
“原来是他!你认识他么?”猴子大喜,“或者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么?”
“他没有跟你说过?”
“或者说了,但是被我忘记了。”
“忘了就忘了,这也并不重要。”
猴子气恼:“那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分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重要的是,”观世音问,“他往哪里去了?”
“向南!”猴子恶狠狠地说,又把爪子指向北方。
“还是一只傻猴子!”观世音又说,“那是北方呀。”
“原来是北方。”猴子嘴上诚恳,心里幸灾乐祸,“冬天的时候,我见一群候鸟就是从那里飞来的。”
观世音向北之前,还对猴子嘱咐说:“别再发出那样的味道啦,虽然那是一种语言——”
“再见了,再见了!”猴子说。
猴子果然没有再用气味说话。
作为猴子里的语言专家,关于气味的语言没有谁比他更能熟稔地掌握了。
之后,他甚至渐渐忘记了这门语言,就像忘记了那些叶子和那些人,直到再也不会让自己发出酸味或者臭味,更别说又酸又臭的腐烂的气味了。
独自走在人世,他像人的地方越来越多,原来猴子的部分就越来越少。
与此同时,猴子又想起来他跟和尚告别时闻到的那股酸味,也许不仅仅来自于自己的身上,因为那时候和尚分明有些尴尬地说过:“不好意思呀。”
“再见了,再见了!”
跟猴子一起行走,和尚原来人的部分越来越少,像猴子的地方却越来越多了。
只要一想起和尚,猴子就看看天上,如果还有月亮,猴子就躺在地上。
就这样一路向西,直到有一天猴子再也走不动了,虽然思念已经把他掏空,他却不曾感到轻盈,反而使他更加沉重了。
猴子再也走不动了。
眼前一座绵延的山岭也不知有多少万里,这路却如何走得?
猴子想,这里一定就是西极之地了。
闻得岭上有人言语,猴子侧耳倾听,原来是歌唱之声。
你听他唱的什么?歌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
猴子想,这里一定就是西极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