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4日星期日下午,峨眉山,多云。
01
下洪春坪时,碰到一只猴子,坐在路边圆木栏杆间的望柱顶上,那所谓的望柱,不过是较粗一点的圆木而已,但对一只猴子来讲,地方足够大了。
这里是峨眉山中山地带,我在前不远的地方看到简介,其中更确切地说这里是“洪春坪—陡石梯常绿阔叶林带”,说这里气候温和、湿润、多雨、多雾,属亚热带山区地貌,植物类型极其多样,且植被覆盖度极高。
关于川西多雨的气候,常在地理学杂志上见到一个“华西雨屏带”的提法,大体范围在四川盆地西部边缘地带。这个冠以华夏之名的区域小气候的成因,是颇有些神秘性的众说纷纭的,但这个多雨地带与该地区生物多样性的保育关联却是毋庸置疑的。
峨眉山,正处于“华西雨屏带”的中心位置,全年雾日多达323,4天,有这个数字做支撑,金顶看不到日出也就没啥遗憾了。而这个神秘的“雨屏带”所带来的区域生物多样性,换成眼前的峨眉风光,那就是树,满眼的树,满眼各种姿态高矮,各种细弱粗壮,各种绿色的树,它们层层叠叠地挤占在这山的每一角落里,晕染出浩荡蓬勃的生机。看那牌子时我就在想,这浩荡蓬勃的生机里,会少了不怀好意的“资源”吗?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出了生态猴区,到洪春坪一路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没看到一只猴子,只回来时,这么想一想,一转弯就见到了那只猴子。
洪春坪到清音阁的石蹬路上,一般没有栏杆,只这段路临着一条深谷,因而有圆木栏杆护在路边。那只猴子,就艺高人胆大地坐在栏杆上,凝望着深谷另一侧的高山,那是一百多米开外的,另一座披满蓬勃绿意的高山。
02
狭路相逢,我有些心虚,想起离开生态猴区时管理员小姐姐好意的提醒,她说见到路边的猴子,手里要抓块石头。但这路和路边的山坡上太过干净了,找不到一块石头,能做为棍子用的藤条和灌木,又太有韧性一时竟也折不断。
不但树枝没有折断,我折枝的动静,倒吸引了猴子的注意力,扭过头来平静地看着我,显得我厉兵秣马的准备,颇有些居心不良。既然枝子也折不断,石头也找不着,我就别大费周章了,反正不过一只,即便再有其它,我也只当看不见,这么想着便壮着胆走下去。
那猴子到底是峨眉山上的老江湖,这条路上来往的人应是不多,但它在路上见过的人也应不少。因而它倒比我镇静,屁股都不动地方,只是360°地扭着小圆脑袋关注着我的行踪。
在那条狭窄的小路上,与猴子擦身而过时,我们的目光相遇到了一处,我在那只猴子的眼瞳里,看到了它的胆怯与孤独,它在我的眼眸子里,会看到这些吗?它没有自己的群落吗?它是如我一样暂时地离开了自己的群落,寻求宁静呢?还是被自己的群落永久地抛弃,再不能回去?
我不知道,我不能问,我没法猜。
在那条孤寂的长路上,与那只猴子的相遇,竟也让人感到分外的落寞。我们都是这世间生灵中的亿万分之“1”,在时间绵延的亿万分之“1”的刹那相遇,我们感知到我们的不同,那是两个“1”的不同。而这世间、时间乃至宇宙,何尝不是我们这样渺若尘埃的不同个体的相遇,所编织出的无穷呢?只是这相对于1的无穷,是震撼心灵的宏大与壮美,而相对于无穷的1,却是震撼心灵过后的孤独与绝望。
那只猴子凝望那座高山,或许是在寻找果实,或许是在寻找同伴,我凝望那座高山,又是在寻找什么呢?阿兰.德波顿说,“当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发生事与愿违的情况时不要惊讶,因为你根本不能彻底理解宇宙的逻辑,站在群山之前,你就知道自己有多么渺小”。
我现在有些相信,那位东汉年间,在峨眉山上采药的蒲公,为什么会追着一匹鹿登上绝顶。或许也是因为他在孤寂中寻求着一次相遇,并通过相遇感知个体的不同,感悟造化的万千吧。阿兰.德波顿接着说,“接受比自己伟大是事物,也接受自己不了解的道理,这个世界对(我们)而言可能缺乏逻辑性,但是不表示世界本身缺乏逻辑性”。
佛教的大悲,或许就是这个世界中我们所难以理解的逻辑性之一,它源于看穿时间的感怀吧。在那样漫长的时间线上,大家何尝不是一样的生灵。只是在生态猴区里的那些猴子,因戾而让人惧,物种间竖立起相互惧怕的高墙。而这里的这只,因怜而让人悯,在面对无穷的孤独面前,我们又何差别?
将走远时,我停下脚步,摘下背包,从里边摸出一包饼干。这一连窜的举动,让那只猴子从安稳的坐姿迅速转为警戒状态。我拿出两块饼干诱惑着接近它,它不像猴区里的猴子迅速地冲过来,而是紧张地向后退去。
我们还是有差别的,即便面对同样壮阔的无穷,两个孤独的“1”,也是同样难以靠近的。我慢慢地将那两块饼干放在石蹬路上,慢慢地退走下几步,然后背上背包,头也没回地走开了。
03
从洪椿坪赶回到生态猴区,当初放我过去的那两个小姑娘,还守在那里,笑着与我招呼,说我比她们想象的回来的早。我说在山上见到了猴子,年轻些的好奇地问我猴子的特征,我哪里记得住,她说那路上的猴子,她都认得,她就要下班了,她就要沿着那路走回去。
我回望那条山路,似看到了她回去的身影,那面对这山的无穷时,她不孤独,不惊慌,或许还会在山路上唱着歌,或许还会拍拍那能360°转动的小脑袋,那山对她不是无穷,那是她熟悉的山。
我又一路疾走到清音阁,原本想着从清音阁徒步到报国寺,走出二里有余,碰到山民和我说,那路得有25华里,要走四个多小时,走到了,估计天也黑了。
这回没再被疯狂驱使,我理智地选择了回头,随着摩肩接踵的大流儿,从清音阁走到五显岗,再从那里坐班车回到了报国寺。到报国寺客运站打听回成都的末班车,售票员告诉我是晚上六点,如此倒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便去了不远处热热闹闹的名山广场。
名山广场有些像是给“名山”吹牛皮的地方,满处都是豪言壮语,仿佛灵秀羞涩的女子被涂了重彩、戴了金冠任一众无聊看客选秀一般。山,就是山,用亿万年去萃取她的美丽,望穿了亿万年,也顿悟了亿万年,她还会去介意哪个第一,哪个第二吗?有功夫去思考这些,并争个你死我活的,只有人。
当中一座金碧辉煌的亭子,门额上写着“第一山”,那是北宋书法家米芾题写的,只是米大书法家原是写给淮河上的一座小山包的。米大书法家豪放的题词,总被各地名山给截留,因而我在泰山、嵩山都曾见过这“第一山”的题记,峨眉也不例外。
广场赭红色背景石壁上,还金字书写着,“峨眉者,山之领**袖;普贤者,佛之长子”。后者自是借佛来隐喻,峨眉在四大佛教名山中的地位,前者就应说得让人耳红心跳了,因为据我说知,那座“蜀山之王”就不是峨眉。
当然峨眉还有“天下秀”的称谓,但看看与它共同排比的,是“天下幽”的青城,“天下险”的剑阁,和“天下雄”的夔门,就不得不怀疑,这顺口溜是蜀人编排出来的。只是总拿着“天下”挂于嘴边者,胸中可曾装得下“天下”否?
其实不用披上“天下”和“第一”的虎皮,峨眉山也自有它强大的存在。1996年,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峨眉山及乐山大佛景区入选了《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名录》。注意这里入选的是,文化和自然双重遗产名录。
截至2021年,我们国家现有世界遗产共计56项,排名世界第一,但其中文化和自然双重遗产只有4项,除峨眉以外,它们分别是泰山、黄山和武夷山。
04
名山广场旁有路,能折往了报国寺。
这座报国寺也是第一的,它是进入峨眉山的第一座重要寺庙,有峨眉门户之称谓,因此它也理所应当地排到了峨眉八大寺院里的第一位。或许已有了第一的缘故,报国寺就不用“托古”了,实实在在地报出了明代万历年间的始建年代,近得让人有些失望。
其实那座明代时叫做“会宗堂”的寺,也不在现址上,现在的寺是顺治九年(公元1652年)修建的。如今山门当中的大匾——“报国寺”三字,是康熙四十二年,即公元1703年,由康熙皇帝御赐的,寺也从此得名,有皇帝做背书,它排第二,谁又敢排到第一名呢。
不像八大寺庙中的其它七座,所占据的山地空间逼仄拘狭,报国寺虽也在峨眉山的山脚下,但占地总能宽绰一些,总体的建筑展示空间也要宏大许多。
报国寺的建筑分为弥勒殿、大雄宝殿、七佛殿和普贤殿四重院落,前两重院落在山前平原地带。不似内地的寺庙,中轴上总有独立雄伟的抬梁式大殿,鹤立于两厢建筑之上。报国寺的建筑多采用穿斗式的屋架,建筑不算高大,但却更为绵长,基本上与四周的建筑交错闭合为天井。这种天井式的院落,在成都平原上很是常见,我想可能与蜀地多雨有一定缘故吧,而这一蜀地特色也保留在了寺院建筑的风格里,只是规模要大上许多。
另外峨眉山上的寺庙整体画风很是朴实,不似内地寺庙多会在大殿使用琉璃面的筒瓦。即便像报国寺这样国家授匾的寺庙,全寺的建筑也都是压着那种,层层叠叠的黛青色的再普通不过的黑瓦片,这点倒也让它与蜀地的普通民居无异。
报国寺后两重建筑,依着山势逐级向高处爬升。峨眉是普贤菩萨的道场,报国寺的最高处,便是供奉着普贤 菩萨的普贤殿。
05
名山广场的豪言中,有一句甚值得玩味,它说“普贤者,佛之长子”,那么普贤 菩萨到底是谁?是神还是人呢?
佛教传说,佛陀*涅槃和弥*勒*降*世之间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菩萨是可以通过涅槃而成佛的觉悟者,但他们放弃了成佛的机会,而更愿意去帮助和解脱在轮回中芸芸众生。如此看来,菩萨是未成佛的人,那他们要帮助我们找到什么呢?
普贤 菩萨有十大愿,其中的核心我体会为敬畏,敬畏佛法,敬畏如 来。那么如来是神吗?我只能说他前世是人,是乔达摩.悉达多王子,是顿悟的佛陀,是和我们的孔子、老子一样的人,是伟大的精神导师,是伟大的人。
这些伟大的导师,他们都提出了自己的学说解释自然,安慰心灵,这些学说把我们聚集在一起,构建起广厦,使我们在面对自然时不再孤单,并让我们在其中描绘出色彩绚烂的精神世界,我们称它们为文化,文明。
由此看来,普贤 菩萨引导我们去领悟的就是佛的思想,他引导我们敬畏的,何尝不是面对自然,内省自身的准则呢?如此你是更愿意把他当做神还是人呢?你是更愿意把他当成金碧辉煌的偶像还是诲人不倦的老师呢?
或许只有菩萨从神回到人,我们才会真的相遇,我们才可以坐下来聆听他的教诲,而不是简单地跪下、膜拜、许愿、敬香。我们只有从人的目光里,才能体会到面对自然与时间时,我们内心深刻的孤独,以及面对自然与时间时,我们所感受到的壮美的无穷。
只有理解孤独人,才能看到无穷。
或许在久远历史以前,已经有人推开了那扇面向宇宙的窗户,洞悉了宇宙的秘密,而当我们敬他为神祗,低头膜拜时,那扇窗子何尝不会再次关上呢?
走到这里,我也疲惫至极了,心思已然跟不上了脚步,报国寺也只能浮光掠影地走上一遭。原本还想着赶去两里外的伏虎寺,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该歇歇了。我爬上与报国寺相望的一座小丘,那里是凤凰堡,顶上有亭,内悬一口大钟,即为峨眉山十景之一的“圣积晚钟”。我是无缘一听那晚钟的,但据说那钟声“留镇山门开觉路,声声高澈大峨巅”。
寻路而归,转了转博物馆,便就又回到名山广场和客运中心。
在车站买了去成都的车票,还没等我认真看完票面的文字,等在一旁的司机师傅便过来拉着我说,“诶呀,就欠你一个了”。我跟在他身后急匆匆地走过漫长而嘈杂的通道,急匆匆地检票上车,还没在行李架上安放好旅行包,那车就已经启动,急匆匆地出了站,驶向了成都。
等我安坐踏实了,才想起看眼窗外,峨眉山,就这么急匆匆地与我告别了。
......
好了,峨眉山这段行程终于写完了,自己心底里一块很重的石头也被搬掉了,可以稍稍地透上一口气。有时感觉自己的心路太过漫长,不堪其重,也不堪其扰,总想了断,又不知从何处撒手。如此地写,写,写,又写给谁看呢?
同同,你快些长大吧!
当然了,你长大了,就会看吗?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它,那何尝不是我们多年后,在峨眉山的相遇呢。
再见,峨眉山。
《峨眉山纪行》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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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云行笔记,在此潜心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让我们来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