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处芝加哥以北,紧邻芝加哥市区的埃文斯顿是西北大学的所在地。由此向北沿密西根湖数十里,是所谓的“北湖岸地区”,是芝加哥一带最富裕的居住区。
埃文斯顿本身有一百五十年以上的历史,大概是因为西北大学的缘故,有很浓郁的文化氛围。我初到芝加哥时,住在“上城”(Uptown),离埃文斯顿开车不过十几分钟,加上又有朋友在那里,所以常常会过去转转。
当年的埃文斯顿,有多家旧书店,都是我经常造访的地方。说到旧书店对我感官上的吸引,一是有些人或许会称为“书香”的气味。其实这种气味大概是不好归于“香”一类的。更可能是年代久远而生的霉味,纸张本来就来源于植物,微生物们是定不会放过的。再者是书籍的堆放,须在一定的秩序中夹杂以混乱,那种竖倚横躺,东一摞西一堆,几乎无地落足的感觉,让人有身入宝山,触手都是珠玉的快乐。
某日我赫然发现在舍曼街(Sherman Ave)上,舒伯特咖啡的隔壁,有一家店面,牌匾上写着“北京书屋”四字。其时是在九十年代初,芝加哥的华人还不很多,中文书店也几乎没有。所以这个发现给了我一个惊喜,焉能不推门而入?
店堂约二十平方米左右,果然书架上塞满的全是中文书籍。一位老者正在橱窗旁的一张凳上坐着专心致志地阅报,想必是店主。再看架上的书籍,种类相当杂,竟多是八十年代以前出版的国内版图书。老者看我在架前踟蹰不忍去,就过来告诉我地下室还有不少。下面的书籍摆放比较杂乱,一一看过去,居然是以蚊革期间出版的居多。凡马恩列斯著作,猫选小红书,赤脚医生手册,无一不有。我不禁心里暗忖,此老难道是海外的孤忠?可惜当时我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只觉好奇,于是翻了翻又重回楼上。很多年来国内对蚊革一直讳莫如深,但海外却掀起了研究的热潮。如果今天我再去那间地下室,说不定会席卷不少货色回来。
那些年我囊中相当的羞涩,逛书店多半是为了过眼瘾。那天流连徘徊了半晌,买下了一套两册“全清词钞”,中华书局八一年精装本,记得付了不到十美元,至今仍在我的架上。临走时,老者还送了我一本杂志,说是他自己编印的。回家翻过,果然都是他一人的文章,基本上是经历杂感一类。老者若上网,一定也会写博客。
在互联网还不兴盛的年代,他是一个孤岛。
当时芝加哥经营中文书籍的书店,还有唐人街的世界书局,以台港版图书为主,装帧比较精美,但是价钱之昂,往往只能让我兴叹。
后来我每次去埃文斯顿,必定要在北京书屋逗留一会,也常常和老先生攀谈,慢慢了解了老先生的身世。他姓郑,是江西铅山人。四九年离开中国,后来在泰国住了很久,以教书为业。六十年代初移居美国。看样子他孑然一身,书店光顾的人很少,当时埃文斯顿除了西北大学的留学生外,基本上没有其他华人,所以他也断然不是靠这家店面吃饭。看他总是坐在那里悠闲地读书看报,心境闲适,自得其乐,想必是衣食无忧的。
他后来还时常回国旅行,也常谈起他的见闻。我们还谈到他的家乡。两宋之间,江西人才最盛,有所谓江西诗派。南宋时朱晦庵陆象山曾有鹅湖之会,就在铅山。这是中国思想史的一次大事件,拟诸武侠小说,好比是华山论剑。词人辛稼轩也长期隐居于此。清代名列江右三家,与随园主人袁子才齐名的蒋士铨,也是铅山人。
九十年代中我搬到芝加哥西郊,去埃文斯顿要驱车一小时以上,就很少去了。后来偶然有一次去埃文斯顿的机会,发现书店已经不见了。十数年来埃文斯顿的运道也有起有伏,先是日形凋敝,镇中央乞讨者越来越多,后来又蒸蒸日上,大量雅皮移入,舍曼街变得寸土寸金,高档商家林立。经过打听,才知道书店挪到了地价较廉的芝加哥街。时隔多年,老先生神态音容依旧,只是店面小了许多,当年地下室的书籍也已不知去向,架上的书籍多是武术中药一类。细细看过一遍,没有什么让我动心的,和老先生倾谈了一会就告辞了。
以后每一两年,总会有机会去一次埃文斯顿,北京书屋已经不知去向,路过旧地,总会想起这位长者。那本“全清词钞”,仍然时常会拿出来翻一翻,可以算是我读清词的“启蒙”读物。后来国内书业突飞猛进,接触这类书籍的渠道也越来越多,这套书就更像是那个年代的纪念品了。
我想老先生是寂寞的,但他又很超然,好像是古时的隐士,身处斗室,但他胸抱之间有自己的丘壑,夫复何求?
初稿于二零零六年七月,二零一九年四月修改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