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
乍听起来,可能会空洞、腻烦甚至可笑,烂大街的盲目承诺之后,连三生三世都像是幼稚的段子,谁会侧耳倾听,哪怕口说无凭?
如果这是一个老人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的日日夜夜之后,给出的答案呢?
窗外斜雨纷纷,当我坐在阳台前,再次翻阅《霍乱时期的爱情》,目光行至尾页触及这四个字,像是重金属键盘在我的脑袋里反复敲打,铿锵有力。这种力量震撼人心,足以使我相信,哪怕对岸的东方明珠被云雾拦腰吞噬的只剩下面一个球,依然可以作为灯塔,指引加勒比海港的那艘重新起航的邮轮,载着一对老人穿越万水千山行至此处;足以使我相信,哪怕爱情的苦楚像窗外的乌云压城一样压的喘不过气来,依然可以甲光向日金鳞顿开。
渐渐的,些许看了些无用的爱情文学,有俗套的、狗血的、也有生离死别相爱相杀标榜各种绝恋的,有的家长里短,有的虚无缥缈,有的晦涩含蓄,很少有作品触及爱情的本质,并以此作为贯穿全书的主题。纽约时报评价它是迄今为止最伟大的爱情小说,有读者说它是爱情的百科全书,马尔克斯自认为是最发自内心的创作,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你是热恋的、失恋的、结婚的还是孤寡的,从中即使不能找到感情的秘方,也能一窥情感的千姿百态,共鸣也罢,反感也罢,它就在那里,活生生的呈现着。
关于爱情,自人类诞生就无法摆脱的宿命,又有谁能道破本质呢?即使马尔克斯自己,也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只说:
爱情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
可书中阿里萨这个为爱而生的人,却始终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也正是他,在刚开始追求费尔明娜的狂热中就将七十页情书精简为几十个字,对最本质的东西做出了承诺,即他那可以经受住任何考验的忠诚和至死不渝的爱。半个世纪后,在乌尔比诺医生的葬礼上,他视之为恋情复燃的契机,对费尔明娜再次重申,那他到底是会爱还是不会?
费尔明娜和乌尔比诺的婚姻似乎代表着最佳的过日子状态,在半辈子的共同生活中,进化成了对方肚子里的蛔虫,谁离开谁都无法生存,而这种相互依赖又无法说清究竟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还是习惯使然。一方面,马尔克斯说“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终究不是”而另一方面他又说“要永远记住,对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为了现世安稳,双方需要做的是克制厌恶。”
在探讨爱情的本质与婚姻的真谛时,钻的越深,越会陷入模棱两可的泥淖,一边想随心所欲的任性,一边又无可奈何的迁就,总会令人胶着费解。既然如此,何不细细品味阿克萨追求费尔明娜的心路历程,好比是万里长征中的细浪和泥丸、云崖暖和铁索寒,从一瞥的心动到杏树下的守株,从狂热的互许到顷刻的幻灭,从漫长的孤寂到最终的圆满,酣畅而又痛快,但这种过山车式的极乐极悲一刻不曾停歇,又有多少颗小心脏堪于承受。
回到这场缘起,阿里萨还是青葱少年,费尔明娜还是豆蔻少女
慢慢地,他将她理想化了,把一切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都归属于她。他觉得她是那么美,那么迷人,那么与众不同,所以不能理解为何没有人像他一样,为她的鞋跟踩在路砖上那响板似的美妙声音而神魂颠倒,也没有人像他那样被她裙摆的窸窸窣窣弄的心怦怦乱跳,为何全世界的人没有因她那飘逸的发辫,轻盈的手臂和金子般的笑声而爱的发狂。他没有错过她的一瞥一笑,也没有错过她那高贵品行的任何一点展现,但他不敢走进她,害怕扼杀这样如痴如醉的感觉。
当深情化为泡影,他抱着自己蜷缩在船舱时
向来如此,每一件事,无论好坏,都与她有着一定关联。每读到“娜”字,或是与“娜”谐音的字,都让他想起那个美丽的名字。当他用现实中认识的人去代替小说中想象的人物时,那些反复读过多遍的情节又恢复了最初的魔力,而他向来把那些坏运气的情侣角色留给自己和费尔明娜。另外一些夜晚,他会给她写下一封封伤心欲绝的信,而后,任它们的碎片飘散在那一刻不停向着她的方向奔流而去的河水之中,就这样,他挨着那些最难熬的分分秒秒,时而化身为一位腼腆的王子或爱情卫士,时而又回到他那伤痕累累的皮囊,变回一个被遗忘的弃儿。当得知她即将举行隆重的婚礼,这个最爱她,且将永远爱她的人连为她死的权力都没有。
当两人恢复通信时,他咬文嚼字,像是筹划最后一场决战
他知道,任何一个不起眼的疏忽,或者哪怕轻率流露出一点点怀旧之情,都可能燃起她对往事的反感。所以,对每个细枝末节都思虑周详,一切都要与众不同,如此方能在一个于巅峰上过完一生的女人心中激起新的好奇,新的兴致和新的希望。这封信应该提供一种蠢蠢欲动的幻想,并且给予她足够的勇气,把某个阶层的不公偏见扔进垃圾堆里去。这封信应该教会她把爱情想成一种美好的状态,而非达到任何目的的途径,爱情自有其本身的起点和终点。
最后一幕,轮船重回黄金港,鸣响的汽笛和深情的呐喊在空中回荡,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版本的老人与海。只不过,搏斗的对手不是马林鱼,而是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硬生生的将一艘说翻就翻的爱情巨轮捞起来重新起航的故事。这是一场没有开始便已结束的曾经,更是一场注定结束却又开始的未来。
幸运的是,阿里萨有一个堪称智者的母亲,在他慌乱时提醒“弱者永远无法进入爱情的王国,因为那是一个严酷、吝啬的国度,女人只会对意志坚强的男人俯首称臣,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带给她们安全感,她们渴望那种安全感,以面对生活的挑战”在他痛苦时鼓励“趁年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尽力去尝遍所有痛苦,这种事可不是一辈子什么时候都会遇到的。”
至于这种长达53年坚守的源动力,叔叔莱昂十二给出了答案
侄子的这种坚韧既非来自生存的需要,也非继承了其父亲粗鲁的冷漠,而是源自一种爱的雄心,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任何艰险都无法将它摧垮。
爱情最初像一只小鹿,在心里扑通扑通的乱跳,那是激情亢奋,后来长出了锋利鹿角,在心里扑通扑通的乱捅,那是痛不欲生。若要一直一直养着它,心壁得足够厚,心胸得足够广,这也许就是爱的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