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菜

小的时候, 一到星期天,我就跑曹漥去找小虎子玩。

家公摸了摸我的头,“怎么又来了?”

“今天礼拜天啊!”

“礼拜天把我礼拜吗?”

放暑假了,我都懒得回家了。

妈妈在菜地里摘了许多辣椒,让我送给小姨。 家公早上去田里放水,回来带了一把黄豆。

外公是光头,他说民国时期的人都是光头的。 家公敦实,腰间系着一根麻绳,浑身晒得酱黑。

小姨将黄豆角捋下来。 “有没有洋辣子啊?”小虎子问。

我们最怕洋辣子了,这玩意青色的,浑身小刺,和黄豆叶子颜色一样,有时不小心碰到,又痒又痛,要三五天才能好。

一会儿工夫,丑弄,正春,龙梅,玉生都来了,我们围着一起剥豆子。

光头也跑过来凑热闹,额上一个包疖子,一触即破的样子。 大家说是灯泡,他们家晚上不用点灯了。

曹漥小孩多,是我的乐园。今天打土块战,明天抓鱼摸虾,总有新鲜的玩法。


中午,小姨辣椒炒黄豆,没有肉,我们也吃的很香。 “吃饱了吗?” 家公问我。 “要是有肉,还可以再吃一碗”。

小姨笑了笑。 “明早去卖芹菜吧?” 家公说。 “上枞阳价格低,只有二毛五”。小姨说,“明早去下枞阳试试”。

下午,外公挖了两月篮芹菜回来,根上还带着泥土。

外公一把一把的理好,用稻草扎上,最上面的芹菜摆的整整齐齐,像小姑娘的刘海。

“华仔,明早和我去卖菜好不好?”小姨在队里问了一圈,没人同去。

“噢”,我答应了,基本没有犹豫。 小姨去年冬天给我织了一条纱裤,对我很好。

小姨很高兴,“明早我买糯米包油条给你吃”。 “可是万一菜卖不掉呢?”我有点担心。

“再便宜我也要卖掉,最开始卖的钱就是给你买吃的钱”。小姨担心我变卦。

小姨也是刚刚歇学回家,农活不会干,卖菜也是咬牙坚持的。

晚上菊梅过来一起睡。二舅家屋子也不够用了,挤得很。

“晚上早点睡”,家公和小姨说,“别太晚了,早点熄灯”。 后来我知道,小姨晚上想看书,灯灭晚了,大舅母会说的。

晚上我和小虎子睡着家公床上,不一会儿家公鼾声震瓦。 想着明天要起早,有点睡不着了。 虽然点了蚊香,偶尔还有几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响,烦死人啦。


天还没亮,小姨叫醒了我,我们出发了。 我睡眼惺忪,脸也没洗,打着手电筒在前面照路,小姨挑着芹菜,跟着我后面。

出门就是大老洼,路两边都是菜地。草上有露水,扫在脚背上,湿漉漉的。 蛐蛐一路鸣叫,癞蛤蟆看到有人来,往草里爬,我真怕会踩上一只。

那一担芹菜约摸七八十斤,小姨弯着腰,有点吃力,扁担一颤一颤的,呀呀地响。

据说挑担子有讲究的,扁担要颤起来,挑起来才会省力。

篮绳子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长了碰庄稼,不好走路;短了扁担就颤不起来了,没有韵律了。

我们这基本是山路,有的地方还是羊肠小道,坡陡路窄,只能靠人挑东西。

小虎子大舅母就很厉害,个不高,却能挑两只大粪桶浇地,一担快到两百斤了。

不一会儿,小姨就气喘吁吁了,前面就是山脊。

“在前面歇一下”,小姨挑不动了。

有人挑东西不会换肩,一个肩膀吃力,就不会一口气走得太远。

我们到了山脊。这是旗山村和我们老庄村交界的地方。

左边大山皮,小爷以前炸石头的地方;右边大山尖,是老庄村最高峰。中间一条小路,是人踩出来的一条小道。

山那边有许多板栗树,小海子,草狗他们这些大孩子常常去偷板栗。 他们会爬上高高的树上,摘最大的板栗。

有个哑巴看着这些树,我们小孩子跑不快,怕被哑巴抓住。

哑巴就是邪恶之神,据说抓住小孩后,会撕胯子。


小姨坐在扁担上,满头都是汗。 这里是松树林,路两边都是一人高的茅草,路上可能有蛇。

有次我和爸爸从三姑家回来,天黑了,我们不敢走这里,转到大路去了。

哇的一声,好像一只乌鸦飞过去,吓我一跳。

“明年要上初中了吧?”小姨问我。

“嗯,伟剑说初中教室好,水泥地的”。

“听说黑板下面有接粉笔灰的地方,比老庄小学好多了。”

“老师也不打人”,我有点神往了。

“要发狠念书啊!”小姨说,“不然就要卖菜,上街拉粪”。

听妈妈说,小姨以前也是娇生惯养的,是家公的掌上明珠。

小的时候,小姨白白胖胖,很是可爱。 以前家公没钱买烟,别人抽烟时,他就抱着小姨在村里转,逗孩子玩。

小姨没有下过田,也没有上过街拉粪。

其实,她比我也就大个六七岁吧。

小海子是二舅家的,比她小一岁。 上初中时,天天早上喊她一起去上学,在学校里喊她小姑,小姨都不好意思。


家婆去世一年多了。 有天早上本来家婆要喊她起来去卖菜的,可是一直没动静,后来发现家婆昏迷了。

那天我在老庄小学,大舅被叫回去了,大舅是老师。 家婆被拉到王家厅卫生所,医生强和说拉回去吧,准备后事。

家婆拉回来了,一直不醒,鼻子里呼呼地响。 妈妈给她洗头,梳头,哭个不停。

后来,渐渐的,家婆没有了呼吸。

葬坟那天,爸爸搞船回来了,带了几只大橘子,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爸爸看到有人葬坟,有人说是家婆,爸爸一下子瘫倒了,坐在地上起不来。 这些大橘子,本来是要给家婆吃的。


卖菜必须要赶得早,去晚了菜就不好卖了。 有时候能碰到小贩子,一下子就卖掉了,只是价格被压低了几分。

我们下了山坡,经过叶古狼池塘,青蛙扑通扑通地往水里跳。 路边是稻田,有水草的清香。青蛙呱呱地叫,此起彼伏,赛歌一样。 刚才那片黑黝黝的树林,让我心有余悸。

刚看过《射雕英雄传》,梅超风练九阴白骨爪的地方就像那片树林子,虽然没见骷髅头,但是山上都是坟包,石碑,瘆人的很。

路平坦了好多。小姨也轻松些,我们加快了脚步。 穿过一个村庄就是大路了,路上有三三两两的人,有说有笑。 也有卖菜的,和我们一样,匆匆赶路。 我们不用打手电筒了,大路安全好多,我们心定了。

越过野马岭,穿过一座监狱,就是下枞阳了。 人也多了,灯光明显亮了起来。

快到街上的时候,经过一个池塘,小姨将芹菜湿了水。 芹菜沾了水,水灵灵的,卖相就好了。虽然担子重了一些,但是胜利在望,反而走得更快了。


还好,那天早上卖芹菜的不多。小姨也不敢熬价,差不多也就卖了。不然,再挑回去又要跑七八里地,关键是这么多芹菜,一下子根本吃不掉。

这里是下枞阳,老早是个码头,船舶可以湾进来。我去三姑家就要经过码头,经常泊着大铁船。上面都是煤,木头之类的。

有次,看到正月几个小孩在扫煤灰。车子拉煤上来的时候,会撒掉一些,她们一拥而上,抢这些煤灰。回去掺些黄土,用水一和可以做煤块。

以前去大姑家,经常看到大姑父带菜回来,愁容满面。他咬价厉害,不松口,菜经常卖不掉。

城里人其实很小气的,不是斤斤计较,是锱铢必较。

有个男人非常小气,挑挑拣拣的,嘴里嘟啷不停。 过称前,他还把芹菜使劲甩一甩,毕竟水算钱,他觉得亏了。

我看他恨不得将芹菜根都甩掉。

“你看这菜多嫩!”小姨夸自己的芹菜。

这是香芹,有股浓郁的药香味。

“芹菜炒豆腐干最好了”,小姨大赞自己的芹菜,“炒肉丝更好吃!”

又是讨价还价,几个回合,他们好像很不情愿地买了菜,很委屈的样子。 又好像帮了你的忙,看上了你家的芹菜。

那时候用的是杆秤,称尾巴翘起来,买菜的才满意。

譬如说,一斤三两,二毛七一斤,大家都是心算,有人一口答,也是本事。

我们队的大姐卖菜就不行,不会算账,每次上街老是找人陪着。 我也怕算这种小账,脑瓜子不够用。

上二年级时,春生老师问过我们,卖什么菜最好卖呀? 同学们异口同声,是鸡蛋。那时候,鸡蛋一毛钱一只,不论重量,我们还是能算的。

小姨看到芹菜好卖,将价格提了几分,信心百倍。

我闲着没事,沿街转了转。街上嘈杂,卖菜的买菜的在斗智斗勇,农民和市民,城市和农村在激烈地碰撞,协和。

生意好的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菜不好卖的左顾右盼,望穿秋水。

卖猪肉的生意总是好,日进斗金的样子。肉卖的贵,卖肉的都觉得自己荣耀。手起刀落,比水浒传里的镇关西还威风。

炸油条的香味飘过来,我直流口水。 我注意到那家店就在街口,有人已经在吃了。

我巴不得小姨赶快卖完菜,我就可以吃油条了。

天已大亮,人来人往,整个小城活了过来。

小姨的芹菜码得圆圆的,很整齐。菜翠绿的,人见人爱。

大概9点钟吧,最后一把芹菜终于卖掉了。

小姨非常高兴,我们可以打道回府了。


小姨给我买了一只油条,小老板熟练地裹上糯米饭,卷起来,用竹片子压紧。

刚出锅的油条又香又脆。 糯米雪白的,黏黏的,粘在嘴巴上。 我真的饿了,狼吞虎咽。

小姨自己不吃。她说她不饿。 不知小姨芹菜卖了多少钱,我懒得问。

她要计划着买盐,买油,买家公的烟,很多很多。 肉1块三一斤,小姨买了一刀。

家公打过招呼,肥肉要多点,可以多榨油。

回来不要挑很多东西,我们一边走一边聊天。

“丽云过几天要来玩”。 “她不是要上班吗?”丽云是小姨最好的同学,安庆市里的。

那时候,她穿滑雪衫,我们穿棉袄,感觉城里人真时髦。

“她毕业后在莲湖公园卖门票,工作还算轻松”,小姨说,很是羡慕她。

有次丽云带给小姨两朵玫瑰花,有小碗口那么大,红艳艳的,香喷喷的。

小姨把花养在瓶子里,时不时问一下,宝贝得很。

她是顶职上班的。那时候,国家有政策,父母退休,子女可以有一位进父母单位的。

“可是我们在农村,逃脱不了”。小姨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就像卖菜,我们农村辛辛苦苦地挑到街上去卖,给城里人吃,城里人还挑三拣四,看不上眼。”

我那时还小,不清楚这些,只要有的玩就高兴了,有好的吃更加高兴了,全然不懂小姨她们那一代人的苦闷和不甘。

小姨名字里带个“书”字,家公大概也是希望她多读些书的,不要过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可是,现在要吃点肉,还必须上街卖菜,别无他法。


太阳很高了,曹漥热的像窑厂。

夏天天天热,农村里天天有忙不完的活儿。 土里刨食,就是这么现实和无奈。

翻过山脊,右边大山皮上就是家婆的坟,野草随风摇曳,有一尺多高了。家婆应该在另一个世界保佑着我们。

“菜都卖掉了?”家公明知故问。

“价格还好”,小姨撂下担子,跑进厨房,家公熬的大米粥也不烫了,正好入口,小姨饿了。

桌子上一碗咸豆角,香油炒的,油光光的,里面挑着几片红辣椒,很是好看。

那天,太阳烘烤着大地,我却很高兴,中午可以去洗澡摸鱼了。


时间一晃,卖菜已经是30多年前的事了。

小姨有时聊起天来,说我有次陪她卖菜,她一直记得。 我有点模糊了。

只是,糯米包油条的香味,我一直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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