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八岁那年,我遇到了一棵人树。
那是一个漫长的暑假,作为大杂院里唯一一个小朋友,我没有任何玩伴。那时候还小,我的字典里还查不到孤独这个词,只觉得有些无聊。
我拿着两把小水枪,在大杂院后面的小树林里玩战争游戏,我把一棵又一棵香椿树当作战场上的敌人,与之战斗。我快速地穿梭在敌人中间,一手一支小水枪,左右开弓,每一枪消灭一个敌人。等到我的子弹全部打光时,已累得气喘吁吁,好在敌人全都被我消灭了。
正当我对自己的战功沾沾自喜的时候,我发现不远处还有一个未被消灭的敌人。它与其它香椿树略有不同,长得虽然茂盛,但是深灰色的树皮很粗糙,上面全是裂痕,细看好像一张人脸。
它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我,冷冷地看着那些树皮光滑的香椿树。我举起枪,想要了结它,发现已经没有子弹。因此,我决定让它当我的俘虏。它与别的香椿树不同,应该不是敌人。既然不是敌人,那就直接当我的战友吧。
我走过去对它说,你好,我叫周文明,今年八岁了,你能跟我一起玩吗?
它粗糙的树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
从那天开始,我有了好朋友。
我大方地将一支水枪分给它,让它陪我一起玩战争游戏,可是它只长出了一张人脸,还没有长出手,握不住水枪。
我对它说,兄弟,别灰心,你一定会长出手的,到那时候咱俩就能一起战斗了。
人树对我笑了笑,表示赞同。
我和人树一起对那片树皮光滑宛如贵族的香椿树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猛烈的进攻,在我强大的火力压制下,敌人节节败退。虽然它们在夜晚搞过几次偷袭,但是都未能成功。我躲在人树的身后,以人树粗壮的身躯为掩体,凭借精妙绝伦的枪法,消灭了敌人偷偷潜入的狙击手。我和人树大获全胜,击掌庆祝。
我的手触摸到人树粗糙的树皮,那种真实的质感让我感觉到它跟我一样此时拥有无与伦比的快乐。我们不再孤单,我们有了朋友,我们是彼此的朋友。
我在跟人树玩战争游戏的时候,大杂院里搬来了新的住户,他们家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小女孩,名字叫赵小蕊。赵小蕊的妈妈让她喊我哥哥,她不乐意,因为她跟我长得一般高。
我随即拉起赵小蕊的手,带她在大杂院里玩,还送给她一把小水枪,那是我最喜欢的小水枪。赵小蕊送给我一个带蝴蝶的发卡,她说那也是她最喜欢的东西。可惜,我的头发短,戴不上。
她说,你不要伤心,等到你的头发长长了就能戴上了。
我把发卡别在胸前的口袋上,好像骑士的勋章,这是对我英勇作战的奖赏,我会变得更加铁血,更加无情。当然,这都是对敌人的,不会这样对待朋友。
我拉着赵小蕊的手,去了每天玩战争游戏的小树林,终于有人可以陪我一起玩战争游戏了。我提议将小树林一分为二,以中线为界,两个人各自带领一支队伍进行对战。为了展现我的诚意和大度,我决定让她先选择阵地。可是,赵小蕊并未表现出像我一样高的兴致。我再次做出让步,在她选完阵地之后,我还可以将自己队伍里最强壮的两棵香椿树让给她,作为她的贴身护卫。
她说,我怕把新裙子弄湿。我打不过你,让我跟你一起战斗吧,好不好?
我立马说好,因为她亲口承认打不过我。我一向大度,不杀俘虏。既然如此,那就跟我一起向小树林发起冲锋吧。我高喊着杀呀,一马当先,冲进了小树林。虽然少了一把水枪,让我的战斗力有所下降,但是凭借娴熟的走位和敏锐的意识,依然如摧枯拉朽之势,将敌人尽数消灭。
杀出小树林的时候,我的子弹已经打光了,而赵小蕊的水枪里还有一大半水没有打完。不得不说,她是懂得如何节省子弹的。我弯着腰,气喘吁吁。赵小蕊双手叉腰,看向不远处的人树。
她说,那棵树长得好丑,一看就不是好人,我们一起把它消灭吧。
我很想告诉赵小蕊,那棵树的名字叫人树,虽然长得奇怪,但是并非坏人,它是我的朋友。可是,我不想扫赵小蕊的兴,她也是我的朋友,新的朋友,长着手的新朋友,可以握着小水枪跟我一起玩战争游戏的长着手的新朋友。我不想失去她。
我说,我的子弹已经打光了,这一次暂且放过它吧。
她说,没事,我还有子弹,我们一起把它消灭。
说完,赵小蕊拉起我的手,将我拖到了人树面前。她当着我的面,对人树执行了枪决。
枪里的水喷到树干上,人树没有倒下,可是它的脸上流出了泪水,沿着裂开的粗糙树皮,一点一点滴下来,一直滴到我的心底,泛起一圈又一圈酸酸的涟漪。
我说,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吧。
2.
我的悲伤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赵小蕊教会了我一些新的游戏,例如下跳棋、翻红绳。她还给我看了她最喜欢的洋娃娃,跟我一起玩过家家。
过家家是个顶无聊的游戏,她演妈妈,我演爸爸,她的洋娃娃当孩子,我们一家三口过着无聊的日子。
除了战争游戏,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教她的,直到有一次,我看到她蹲着尿尿。
我说,你为什么蹲着尿尿呢?我教你站着尿吧。
她说,站着尿会尿湿裙子的。
我说,你像我这样,用两根手指夹着它,就像大人们抽烟那样夹着,一使劲能尿很远,根本不会尿到裙子上。
说着,我脱下裤子,给赵小蕊做示范,左手背在后面,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尿了出来。尿的时候不忘左右扭动,尿出了一道又一道弧线,就像机枪扫射一般。尿完,我抖了一下,又甩了一甩,没有一滴尿沾在裤子上。
我说,厉害吧?
她说,可是我没长你说的那个东西。
我说,你不要伤心,你比我小一岁,等你跟我一样大的时候,一定会长出来的。
她说,那东西好丑,像只毛毛虫一样,我不想要。
我低头看了一眼,确实有点像毛毛虫。平时不这么觉得,每次尿尿都把它当机枪玩,被赵小蕊这么一说,我忽然自卑了起来,我的身体上竟然长了一只毛毛虫,肯定是病了。
她说,我可以摸摸它吗?
我说,当然可以,你帮我看看是不是病了。
她伸出右手食指,在它的上面轻轻点了两下。
她说,摸起来也很像毛毛虫。
我也像她那样用手指轻轻地点了两下,果然很像毛毛虫。对,就是毛毛虫,没错了。我赶紧把裤子穿上,不想让赵小蕊继续嘲笑我的残疾。
她说,以后你尿尿的时候背对着我吧,我不喜欢毛毛虫。
在同一天里,我不但失去了所向披靡的机枪,还被好朋友讨厌了,我很伤心。从那之后,我们每次都背对背一起尿尿,我站着,她蹲着。我故意尿得很快,赶紧把裤子穿上,生怕被她抢先尿完看到我的毛毛虫。
有的时候我们也在人树下面尿尿,一个在人树的左边,一个在人树的右边。被人树隔着,我觉得更有安全感,它能遮挡我的丑陋。
我背靠着人树,脱下裤子,掏出毛毛虫,忽然想起了我和人树并肩作战的日子,我手中的毛毛虫又变回了机枪,我握着它拼命扫射,敌人一片接着一片倒下。我的嘴巴里不自觉地发出嘟嘟哒哒的声音,为机枪扫射添加音效。
赵小蕊不耐烦地问,周文明,你还没好吗?
我说,好了,好了。
机枪扫射停了,它又变回毛毛虫,被我重新藏到裤子里。
她说,那我们去玩过家家吧。
我说,可是,我们不是说好来玩战争游戏的吗?
她说,我想玩过家家。
我说,可是,我不想玩。
她说,你是哥哥,你应该让着我。
我说,可是,你从来没管我叫过哥哥。
她说,你别可是了,你就知道可是。
说完,赵小蕊气鼓鼓地走了,一天没有理我。不过,第二天我们两个和好如初,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我们两个人都知道,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如果不跟对方玩,就只能自己玩了。整个大杂院只有两个小朋友。大杂院很小,却是我们的整个世界,我们是彼此世界里的唯一。
经过两个人的友好协商,我们决定上午玩她喜欢的过家家,下午玩我喜欢的战争游戏。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爸爸经常说这句话,果然没错。
赵小蕊一大早就来找我玩,拉着我的手去她家里玩过家家,她还用健力宝招待我。她拿出一根针,在健力宝的易拉罐上扎一个小孔,我们两个人轮流从小孔里把饮料喝光。喝完赵小蕊再小心翼翼地把空易拉罐放回装健力宝的箱子里。妈妈平时不让她喝健力宝,只有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才能喝。
我说,那我们不喝了。
她说,你就是我的客人。
那一刻我觉得赵小蕊真好,天下第一好。所以,当下午我们一起玩战争游戏,赵小蕊说把人树当成终极boss对待的时候,我同意了。
赵小蕊重新编写了游戏剧本。人树是最大的反派,它蛊惑小树林里的香椿树与我们作对,所有的坏事都是人树干的。我们先要穿过小树林,打败那些妄图阻止我们前进的香椿树勇士,然后打倒大坏蛋人树,最后把它彻底消灭,解除魔法,将香椿树勇士拯救出来。而我们两个人,将受到全体香椿树的拥护和爱戴,人树作为大坏蛋则会孤独地死去。
我说,可是,为什么非得是它呢?
她说,因为它长得最丑。
我无力反驳,也无心反驳。我点了点头,拿起手中的水枪,对准了人树。
杀呀!
3.
赵小蕊很快就厌倦了新的战争游戏。
她早晨起得越来越早,喊我玩过家家,下午却醒得越来越晚,睡很长很长时间的午觉。我去她家喊她三四次才醒来,醒来之后说太热了,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能跟我去小树林玩。
有一天中午,妈妈给我买了两根雪糕,我想跟赵小蕊一起吃,一人一根。我坐在她家门口,左等右等她都不出来,我忍不住吃掉了一根,另外一根一点一点融化,化成水滴在地上,好像眼泪一般。
我于心不忍觉得可惜,舔了一小口。天气很热,雪糕化得很快,我没舔几口雪糕就没了。赵小蕊出来的时候,看到我两手空空,地上丢着包装纸和雪糕棍,她发了很大的脾气,说我把她的那根也吃光了。我想跟她解释,她不听,哐的一声把门关上。可是,真的不是我吃光的,我只舔了一小口。
我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冤屈,虽然那年夏天没有因此而下雪,但是我的冤屈肯定足够大,能让赵小蕊真诚地向我赔礼道歉。同时,以后她还不能睡那么长的午觉,吃过午饭就要跟我去小树林玩战争游戏。
第二天早上,赵小蕊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地找我玩。不来找我也好,反正上午玩的是她喜欢的过家家。下午我本想去找她的,最终还是忍住了,明明是她犯了错,我凭什么主动找她说话?最好谁都不理谁,谁也别跟谁玩。我不稀罕。
第三天傍晚,我决定主动找赵小蕊和解,毕竟这件事情也不能完全怪她,都是因为天气太热雪糕化得快。当然,我也有一丢丢责任,我确实舔了一小口。
我找赵小蕊的时候,她家里来了客人,赵小蕊正在跟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孩坐在沙发上手拉着手说话。桌子上摆着两罐打开的健力宝,就是平时我跟赵小蕊用针偷喝的那种。这一次她没有偷喝,是光明正大喝的。赵小蕊看到我之后,赶忙向我介绍她的新朋友,就像两天前和我之间什么事情都有发生过一样。
赵小蕊说,这是我的新朋友铁雨心,她家是刚搬来的,以后我们三个一起玩吧。
我点了点头,对铁雨心说,你好,我叫周文明,今年八岁了。
铁雨心站起来,很有礼貌地说,哥哥,我叫铁雨心,今年七岁了。
我说,我带你出去玩吧,大杂院后面有一片小树林,可好玩了,每天下午我跟赵小蕊都去那里玩战争游戏。
铁雨心对赵小蕊说,姐姐,我刚来,对这里不熟悉,你们带我四处逛逛吧。
我不解地问,你跟赵小蕊都是七岁,为什么要喊她姐姐?
赵小蕊喝了一口健力宝,扬起脸骄傲地说,我3月生日,铁雨心9月生日,我生日比她大,所以她喊我姐姐没有错。
我说,9比3大,为什么是你的生日大呢?
赵小蕊说,周文明,你傻呀,时间不是这么算的,越小的数越大。
我说,可是,3点不如9点大,这不也是时间吗?
赵小蕊说,你别可是了,你就知道可是。
我有些迷糊,看了一眼铁雨心,她正在低头喝健力宝,没有说话,脸上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我读不懂那笑的含义,我只知道年龄这种东西是不作数的,我明明比赵小蕊大一岁,她却从来都不喊我哥哥。所以,铁雨心跟她一样大,却要喊她姐姐也就不奇怪了。
我说,二位妹妹,事不宜迟,我们一起去打坏蛋吧!香椿树勇士还等着我们去拯救呢。
我走在中间,拉着她们的手,奔向小树林。我们像风一样自由。
4.
每天上午,我们先去赵小蕊家玩过家家,下午再去小树林大战人树。
我把另外一把小水枪送给了铁雨心,自己则选择用一把钢尺做武器,变成了一名剑客。使用冷兵器并没有削弱我的战斗力,我穿梭于香椿树之间,一剑封喉,将它们斩于剑下。
当我们直面最终boss,那个大坏蛋人树的时候,我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我用自己手中的宝剑向人树砍去,人树过于强大,她们手中的水枪不能伤到人树分毫,只有我的宝剑才能刺穿人树厚厚的盔甲,将它斩杀。
我手握钢尺,用尽全力向人树砍杀,它粗糙的树皮在我的挥砍之下一点一点剥落。我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先后发动猛击,它的树皮散落一地。然而,我却在给它致命一击的时候犹豫了,我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张人脸,它质问我:我们不是好朋友们,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它,手中的钢尺再也无法挥动,仿佛中了什么邪恶的魔法。铁雨心站在我身后,拿着小水枪拼命向人树射击,一边打一边喊,打死你,大坏蛋。哥哥,哥哥,你怎么了?快打它呀!
我转身对她们说,你们有没有觉得树干上长着一张人脸?这种树的名字叫人树,我听老人说过。
赵小蕊说,我早就知道它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一起把人树的脸画花吧!打死你,大坏蛋。
说着赵小蕊也用小水枪向人树射击。铁雨心更是受了鼓励,比刚才的火力更猛。她大声喊着,哥哥,哥哥,你快上呀,我跟姐姐掩护你。
我不再犹豫,拔中手中宝剑,向人树发起致命一击。我大喊一声,去死吧,树妖!一块树皮应声而落。
我看到了树皮下面白色的血肉,惨不忍睹。再看树干上的那张脸,早已消失不见。或许,它从一开始就只是一棵普通的树,只是比别的树丑一些罢了。它不再是人树,不再是我的朋友。
在我战胜了我的朋友人树之后,我也渐渐地不再是赵小蕊最好的朋友,就像当初赵小蕊出现之后,我跟人树不再是最好的朋友那样。
我发现赵小蕊跟铁雨心有更多话题,她们两个总能聊到一起,她们互换发卡,将自己心爱的发卡别在对方的头上。她们还手拉着手一起去尿尿,并排着蹲在一起,露出花白的屁股,而我只能背过身去,落寞地掏出小毛毛虫,草草应付一下了事。我很想跟她们一样蹲着尿尿,可是我做不到,我一蹲下就想拉屎。她们还管尿尿叫解手,说尿尿这个词不文明。我从来不觉得尿尿有什么不文明的,大家都尿尿,大人小孩小狗小猫都尿尿,尿尿有什么不文明的?
赵小蕊说,羞羞羞,周文明,不文明。
我不知道赵小蕊羞的是什么,我看了一眼铁雨心,铁雨心只管捂着嘴巴笑,不说话。
她们两个还经常在一起说悄悄话,嘁嘁喳喳的,我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说一小会儿之后,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笑得前仰后合。我一度认为赵小蕊将毛毛虫的事情讲给了铁雨心听,而且她每天都要讲一遍,因为她们两个每天都要说悄悄话,每次说完悄悄话都哈哈大笑。我再也想不出其它能让两个女孩子如此开心的事情了。她们都爱玩过家家,一玩就是一整天,因为两票对一票,我喜爱的战争游戏玩得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赵小蕊直接宣布永远取消战争游戏。
我说,可是,为什么?
赵小蕊说,因为人树死了。
我说,可是,它在夜晚可以复活,我们每天都可以杀它一次。
赵小蕊说,不,这次是真的死了,大人们把它砍了,不信你自己去看。
我说,可是,为什么?
铁雨心说,我听大人们说,那棵是臭椿树,它的叶子不能吃,臭臭的,别的树都是香椿树,香香的。大人们还说……
我不想继续听大人们说了什么,我只想看看人树到底怎么了。我向大杂院后面的小树林跑去。
人树被砍倒,大地上留下了一个月亮那么大的疤。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没有月亮的夜空一样寂寞。
我坐在树墩上,看向不远处的小树林,那里站着的都是与人树不同的树。我忽然明白了它的感受。可是,来不及了,我永远地失去了人树这个朋友。
我知道,我也即将被砍倒,就像人树那样。
我坐在树墩上,脚底生出了根,深深地扎进泥土里。
八岁那年,我变成了一棵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