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这或许是即将二十五岁的庆东在大学的毕业聚餐上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满脸酡红,双目无神——似乎回想起某个遥远的时刻,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手撑着桌子,一手端着一杯白酒,将上面那句话又反反复复地说了几遍。旁边的同学——瑶光——只当他喝醉了,以为他要发表一番关于青春不再的演说,心生烦闷,便伸手要扶他坐下。
“你们让他少喝点儿,都开始胡言乱语了。”一个女生对坐在旁边的男同学耳语道。庆东坐了下来,歪着头,斜瘫在座椅上。他不知道关于他醉态的语言正在同学间悄悄潜行,正如他们不知道庆东在这句话里面摁进了一个让他永生难忘的秘密一样。
这个秘密同样地开始于一次聚会。那时,庆东刚刚大一。就像大部分的大一男生一样,他每天置身于迷惘和困惑中,不知道未来将何去何从,只知道在电脑游戏中稍微地麻醉自己。于是,免不了的,庆东开始了宿舍、教学楼、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只不过,这个“三点一线”却和高中时代的“三点一线”有着截然不同的所指。“真像个苦行僧啊!”庆东有时候这样暗暗地嘲讽自己。
和同学出去玩也是不会的。庆东对武汉缺乏天然的好感,对他来说,武汉只不过是一座喧嚣的,汇聚了无数疲惫的人们的城市。庆东不喜欢喧嚣,更害怕疲惫。比之于出去玩,他更喜欢窝在宿舍里,享受着与世无争的宁静。
这一天的上午,庆东刚刚从冗长的睡梦中醒来,噩梦的残影使他意识到今天将会发生不寻常的事情。他刚起身,隔壁宿舍的开阳推门而入。
“今天和辅导员吃饭,你去不?”
“辅导员?什么时候说得,我怎么不知道啊?”
“昨天在QQ上说的啊,你没看手机啊?”
“哎呀,昨天光顾着打游戏去了,忘记看手机了。”庆东把牙膏挤好,冲着开阳傻傻地笑了两声。“你啊……”开阳摆摆头,脸上一副不予置评的表情。“快点啊,别让辅导员等着了。”开阳朝寝室外走去,末了又回来轻轻地把门带上。
庆东洗漱完毕已是十点有余。隔壁宿舍的开阳、瑶光已经等了几根烟的时间了。“走吧,走吧,辅导员等着了。”庆东一把抓起床上的外套,锁好门,匆匆地跟上他们几个的步伐。
大一时候,和庆东他们几个关系最好的莫过于辅导员了。这并不是说其他同学和他们的关系就不好,只是那时刚进入大学,彼此之间尚未来得及相互熟悉。也因为如此,庆东虽然不怎么想出去,但听说和辅导员吃饭,还是决定一同前往。
大约在十点四十左右,庆东他们和辅导员还有几个女生前后脚到了约好的饭店。庆东那时还有点小城青年特有的羞涩,一直在和开阳聊天,没有打算向几位女生介绍自己。只是两只眼睛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四处打量,当他们快要巡视完整个房间时,一个美好的,有些熟悉的皎洁身影毫无预兆地落在了庆东的目光深处。没防备的,他的耳根一阵燥热,心里像初春的花田一样五彩缤纷。他赶紧收回了目光,继续和开阳打哈哈。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这种五彩缤纷的感觉一直跟随着庆东,而且逐渐强烈,直到汇聚成一封简陋的情书。“宛若惊鸿。”庆东后来在他自己写的小说中这样形容那一瞥的感觉。
“都来了吧?人到齐了,那我们上桌子,准备开动吧。”
“到齐了,到齐了。”
“来来来,都往桌子上坐,开阳,把筷子给他们递过去。”辅导员一边和气地叫大家坐下,一边指挥着碗筷的分发。
本来已是饥肠辘辘的庆东此刻却失了胃口。对那个身影的五彩缤纷的感觉和他不知道她的名字所引起的忧愁同时占据了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的心里似乎在经历着一场战争,这场战争没有胜负,因为无论胜负如何最终的结果都要庆东自己承受。
“别急着吃啊,我们先合个影吧!”
“好好好,别急,大家过来。”开阳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于是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碗筷,站在饭桌前摆好Pose。
这个场景和今天是多么的相似,甚至于二者都有着相似的意义。大一与大四,开始与结束,青涩与成熟,这两次聚会无限接近于完美的对称,完美到即使庆东醉醺醺地斜躺在椅子上依然可以在脑海中重现那时的情景。
聚餐仍在继续。同学们之间有说有笑:考上了研究生的同学兴致勃勃地邀请大家以后去自己的学校参观,没有考研的同学也在讨论着自己未来的计划。
“哈哈哈哈,以后大家谁当了老板可不要忘记我们啊!”
“对对对。苟富贵,勿相忘嘛。”
“勿相忘,勿相忘……”庆东隐隐约约地听见了这句话,他原本想坐起来,可酒精的作用却让他在椅子上四肢无力。经过了一番徒然地挣扎,庆东放弃了。这也由不得他,空腹强饮三杯白酒于他而言已是酒量的极限,平常的日子里,他很少喝这么多酒。或许是今天的日子太过特殊,聚餐没开始多久,他就已经将三杯白酒一饮而尽了。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庆东没头没脑地从“勿相忘”想到了《诗经》中的这句诗,那是他读过了《诗经》后印象最深的一句。庆东本来挺恼读书的,他更喜欢在游戏里称王称霸带给他的快感。然而,他那时候已经知晓了那个身影的名字、爱好、习惯,透过这些,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浅薄,并且因为浅薄而错过了许多的美好。庆东开始阅读一些以前毫无兴趣的书籍,开始频繁地去书店买书。他不太喜欢去图书馆借书,也不太喜欢借同学的书看。
“借的书终究不是自己的,要用的时候找不到多麻烦。”他说。
原本空旷的书架逐渐丰满起来,可庆东还是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少了一块。有好几次,庆东独自去天台抽烟,心里盘算着这缺少的一块究竟是什么。开阳去寝室寻他不着,也跑到天台上来,发现庆东果然在那里。
“在想哪个妹子啊?”开阳抽着烟,打趣地问他。
“滚你妈的。”
庆东也开始锻炼身体了,虽然是以借口的方式。其实他心里想的还是希望可以遇见那个爱好锻炼身体的人。这种期望使他在每个晴朗的夜晚走出寝室,来到操场,像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一样,一圈又一圈地围着操场跑。有时候跑累了,他也会坐在草坪上歇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以及他们的背影。某一天,期待已久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操场之上。庆东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激动,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心里所缺少的那块正是被五彩缤纷的感觉所腐蚀掉的那块,而他能做的,也只是找到那个带给他五彩缤纷的感觉的人。庆东远远地看着那个身影,五彩缤纷的感觉正在心里不断地郁积。
聚餐的氛围被开阳他们带到了高潮。同学们纷纷举起酒杯,相互敬起酒来。大家你一杯我一口地喝着酒,大声地说着话,偶尔也放声大笑,使周围的空气中充满了酒味。
“来,干了这一杯!”
“干了这一杯,以后天涯咫尺,怕是越来越难聚在一起了。”
“诶,别说败兴话,以后肯定有时间就聚聚。”
“是是是,有时间就聚一聚,我先干了啊。”
白酒的后劲这时候蹿上了庆东的脑袋,让他感到天旋地转。他换了一个姿势,趴在饭桌上,丝毫来不及理会桌上的酒液和油污。头痛欲裂,睡着自然是不可能的了。庆东听着同学们关于以后再聚的热烈讨论,却悲观地预感到了以后少之又少的相聚次数。
“这是必然的,以后的我们只会越来越忙,忙着工作,忙着买房子、车子,忙着带小孩儿,甚至忙着无所事事。”他想。
过了一会儿,他不再这样想了,他觉得没有必要这么想。他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一种力量自然会对各自的生活做出安排,就像当初他遇见她,而她拒绝了他一样。
她拒绝了他。这是庆东一直不愿提及的事情,并不是因为丢脸,而是因为他不知道以后该如何去面对她。有时候,选择用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一个人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这件事使庆东的心里生出了许多霉斑,最终他选择了沉默,安安静静地从她生活中消失。即使有时会在上课的时候遇见她,庆东也只会面无表情地和她擦身而过,而在面无表情的背后,心里的万千波澜他只好独自承受。当然有无法承受的时候,庆东只有写下来,心里才会稍显平静。
庆东进入她的生活是在某天的晚上。那天,他从书店回来,手里拿着一本字典般厚的《白鹿原》。庆东花了好几天才读完,在合上书的瞬间,他感受到了来自时间之眼的窥伺。庆东知道终于勒不住那匹飞奔的骏马了。于是,他鼓起所有的勇气,想了一个相当幼稚的借口开始了二人在微信上的对话。亏得庆东不太讨人厌,也不太傻,故而找到她的联系方式不算难事。
庆东不太会和女生聊天,即使他故意地把语调变得平常以掩饰心中的波动,然而每在手机上打出一个字他都要组织半天语言。如此小心翼翼地,他却使语言失去了见机行事的乐趣。多数时候,对话极短,她回答完诸如“吃饭了吗”、“睡觉了吗”之类的问题后,便不再作声。庆东看着手机屏幕,猜不出手机那头的人在想什么,于是也不再想。聊天就这样结束了。
“尬聊。”庆东趴在桌子,想起了大三时候挺流行的一个词。所谓“尬聊”,意指令人尴尬的聊天。日常交际语言的疏于练习让庆东不再执着于在手机上聊天,他开始将越来越浓的感觉倾泻在笔尖和纸上。一个春雨朦胧的夜晚,昏黄的灯光透过树叶打在潮湿的地上。原来人来人往的校园此刻却冷清下来。夜雨中,只有一个黑影手握一封自制的信笺,行色匆匆地朝女生宿舍走去。那个黑影便是庆东,他在这天的中午读到了波德莱尔的两行诗:
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
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
庆东也许对这首诗断章取义了,无论如何,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跑到天台上抽了两根烟之后,回到宿舍,写下了自己的缱绻情思。
他带着这封情书,穿越大半个校园,来到女生宿舍楼下。等待着他的却是她的室友。
“她已经睡了,让你把东西给我。”
“呃……那个……好吧。”
“好的。”
“谢谢,谢谢……”
“不用。你快回吧。”
庆东站在那里目送着她的室友,直到她走进宿舍,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感到浑身一阵轻快,于是哼着歌又回到了宿舍。
结果我们已经知道了,她拒绝了他。其实,当庆东将那封信交给她的室友的时候,他就已经预见了所有的悲伤,只不过,他仍然愿意前往。西方有心理学家进行过这样的研究:当一个人面临两难的选择时,如果让他抛硬币,将决定权交给上帝时,在硬币抛出的那一刻,这个人心中其实已经做出了选择。庆东觉得那封信于他而言就是一个硬币。现在,庆东明白了两件事:一、她永远不会喜欢他;二、当他在信中自觉地低到尘埃里时,他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庆东在这之后有时候会去图书馆看书。那里离她的宿舍只有几步路的距离,这距离使庆东感到安心。他有时候也会听见关于她在学校另一头的图书馆看书的消息,这让庆东唯一一次觉得他们之间有相似的地方——都喜欢舍近求远。只是,“舍近求远”四个字对他们来说是为了不同的目的——一个为了寻找,一个为了躲藏。
这件事过后,庆东回到了平常的生活轨迹中。他不再去叨扰她,尽管这会让人觉得庆东是个轻薄且缺乏真心的人,但庆东毫不在乎,他知道有些事注定没有结果。他依然去买书、看书,偶尔去操场跑步。这一次,他不为遇见谁,不为心里的五彩缤纷,只为了他自己。时至今日,庆东仍然对她心怀感激,如果不是她的出现,也许庆东就将永远沉沦下去,永远不见天日。
聚会结束时已经是夜里十点有余。大家都已尽兴,结了账后准备回各自的宿舍去。饭店不动声色地安静下来;食客们已经换了好几轮;现在也没有多少人了。
庆东在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推他。
“走了,回寝室了。”
“喝这么点酒就不行了,垃圾!”
“他这样怎么弄回去啊?重的跟头猪似的。”
“算了算了,我们把他架回去吧。”
开阳和瑶光两人一边商量着一边把庆东架起来。庆东周身无力,任由他们二人把自己架着朝寝室走去。半路上,庆东偶然睁眼,他看见繁华和喧嚣散落一地,落在城市的建筑上变成霓虹,疲惫的人们纷纷返回各自的巢穴。他想到了很多东西,却堵在喉咙里无法说出。
“谢谢。”尝试了半天,他挤出这样两个字。
“你大点声,我听不见。”开阳听觉敏锐,却也没有听清庆东说了什么。
庆东笑了笑,手臂悄悄用力,把开阳和瑶光两个人往自己身上拉了一下。开阳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一跤。
“你他妈喝醉了别乱动啊。”
他们三个人站在路边等了半天红绿灯,然后摇摇晃晃地一起穿过马路。庆东这时觉得生活中所有的幸与不幸、快乐与悲伤、喧哗与寂静最终都将被生活本身所规训。此刻,他仿佛体会到了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佩索阿在里斯本的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