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从哪个节点起,我开始被时间拖着走。
从神游中觉醒,挣开时间拖拽我衣领的大手,一骨碌翻身跃起,抖掉屁股上的尘土,才发现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长大了。
长大后的自己似乎有点狼狈,没有成为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也没有成为曾经心中无比崇敬的科学家、甚至连小时候每次考试双百的仅仅是期望都不敢燃起了。普通的成绩、普通的人,平庸如我却也不屑于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一头扎进一所普通的工科学校,从此淹没在茫茫人海……
当全世界都知道“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我也早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自知没能长成貌美如花的公主,也不期待什么骑着白马的王子,或者,唐僧。其实当一个独来独往的女屌丝我也过得很开心,可七大姑八大姨不肯善罢甘休,唯恐养了多年的白菜烂在家里。
但是,爱情?现在的孩子上小学就拉小手打啵啵,到了我这个年纪似乎也不一定知道什么是爱情。环顾四周,最令我动容的也许是我爷爷奶奶的爱情吧。
奶奶一直患病卧床。
听说早在我出生前几年,一天奶奶在外面纳凉,被路过的受惊驴车撞倒瘫痪。那时还没有现在的肇事逃逸,但赶车的老人说自己没有钱来赔偿,爷爷奶奶也就直接让他走掉了。从此爷爷一个人照顾奶奶的生活,二十几年始终如一日。
我一直是姥姥姥爷带大的,所以跟爷爷奶奶也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印象中,爷爷奶奶的屋子里总是弥漫着各种药水气味、爷爷奶奶的饭菜总是软软的没有颜色,总之不是我喜欢的样子。但因为药都是给奶奶治病的、饭菜都是按照奶奶清淡口味做成的,所以爷爷喜欢。
奶奶的牙不好,没办法吃硬的食物。饭菜自是不用说,就连平日里吃的苹果,也是爷爷削好皮,然后用小勺一勺一勺刮成泥,喂到奶奶嘴里。奶奶还爱吃黄瓜,爷爷也是用小刀把外面带皮的坚硬部分切下来自己吃,给奶奶的永远是黄瓜最中间那一条透明的心儿。小时候,我们几个孩子眼巴巴看着奶奶碗里的黄瓜心儿,直砸吧嘴,还没等伸出手,爷爷直接扔过来两个黄瓜皮,说“吃这个!那是你们奶奶吃的。”奶奶笑说“给他们一起吃呗”,“不行,他们小孩子牙口好,跟我一起吃这个就行”,爷爷平时很少反驳奶奶说话,只可惜当时我们还不懂,自顾自地扁起嘴巴闹脾气。
夏日炎热,爷爷侧卧在奶奶身边,用大蒲扇一下一下给奶奶扇风,不时向奶奶询问是不是要买什么菜啦?买什么样子的?应该买多少?……奶奶已经多年不去集市买菜了,但爷爷还是时不时向奶奶询问一遍,并执拗地把话都记在心里,奶奶若说红的好就绝不买黄的、奶奶若说买一斤就绝不会多二两。
放下蒲扇,又马上打来凉水,用毛巾给奶奶擦脸擦手。事毕,爷爷打开老式的擦手油,“给你新买的”。奶奶接过来闻了一下,“怎么不香啊?”爷爷憨笑,“不香啊,那我明天再去别家买一盒。今天先用这个吧”,说着握起奶奶满是褶皱的手细细涂抹起来,“多擦才好看呢!” 我想,所谓爱情便是如此吧。我拉着你的手,接受岁月的沧桑,也疼惜沧桑的痕迹,但每一条痕迹又都积淀着相伴的岁月。在我眼里,你的美始终如一。
直至去世前,奶奶瘫痪了二十余年,但她的肌肉都不曾萎缩。爷爷二十几年如一日地为奶奶按揉身上的肌肉、不断尝试下床走路,甚至可以在搀扶下小步行走。爷爷双手搀扶着奶奶,她走一步、他跟一步,蹒跚而坚定。我似乎看见他们就这样你一步我一步地穿越动荡、饥荒、文革,走出一贫如洗的年代,也走过疾病与衰老,走在儿孙的身前,似一盏灯,明亮又温暖。
纵使时间拖拽我的衣领,我满身泥泞,一步翻滚、一步踉跄,也只希望自己能站立在世俗的洪流中,等待一个看到我落魄、潦倒、沧桑、不完美仍依然不减疼惜的所谓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