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玉成
我的村子位于陇东黄土高原,这里梁岇破碎,沟壑纵横。村子夹在两座大山的皱褶里,因干旱少雨,树木植被稀少。小时候为给牛割一背篓草,常常要翻几个山头、走十几里山路。到了雨季却又山洪频发,门前的小沟渠隔几年就要暴涨一次,吼声如雷,腥浪冲天。那阵势不亚于泾河涨水。
这里能供人耕种的土地人均也就一亩多,为了活命,人们贪婪地向它索取,开荒,造田。麦子收了种豆子,玉米掰了撒油菜,春夏两料从不让它有片刻空闲。我曾亲眼目睹了村里一对老年夫妇,为了在山坡开劈出一块荒地,起早贪黑。老汉用撅头挖盖棱破土,老婆用独轮手推车把土倒在地势低的凹处。因是小脚,难以掌控平衡,为了不致翻车,老婆竟然跪着,手攥着车把,双膝在地上一步一步向前挪动。就这,老汉还嫌慢,不时训斥着,有时还用撅把在老婆的脊背上狠狠地砸一下。当时我除了憎恨这个老汉的可恶之外,始终搞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这里的山也一样,山势陡峭,道路难行,地势相对平缓的坡地都种上了高低不等,营养不良的庄稼。不能耕种的山洼崖礀只长狼牙桲,酸枣刺。尽管如此,它仍然是全队一百多绵羊山羊的草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牧羊人赶着羊群从山脚漫到山顶,从沟外放到沟内,羊把长草的地方啃了一遍又一遍,有的地方连草根也拔了出来,连水蒿,地椒这些带异味的草也食了个净光。家家缺柴禾,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把长在半崖上,胡圈里的龙皮条,椿树根也挖回去填了锅腔。
这还不算什么,最头疼的是一个村子的吃水问题。住在旱塬上半坪上的人们只能打深井水饮用,有的地方打了二三十丈深,才勉强有水渗出,且浑浊带有泥浆,用轱辘绞上来沉淀半天才能饮用。而川里的人则要在山根或低洼处找泉。那时村村都有吃水泉,但水质却千差万别,有的村子里的水吃了得“剋山病”,净死年轻男子;有的村子男人全是大骨节,矮个子。人为了摆脱这种厄运,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投亲靠友,异地搬迁。
庆幸的是我的村子在靠近洞子沟的山崖下却有一眼天然的山泉水,不但水质甘甜可口,而且水旺,正午时分担水的人少时,水常常从石板外溢出。人们叫它“老泉”。村子有多久,老泉的历史就有多久。十几年前一次大旱,周围村子的山泉深井皆尽干涸,而老泉水依然泉满如初,它不但供应着村子几百口人的吃饭洗衣,还用来浇菜光场。
“水火不拒人”。大旱之年,村里人丝毫不介意外村人来这里车拉牲驮。有时还会搭一把手。
老泉隔一头半年就要清理一次,掏泉时队里派出的都是最精干的小伙,每次都能掏出勺子,桶等杂物,临了还要搬来石块石板加固,周围要用土擁高,防止沟渠水倒灌。
听老人说,这泉和洞子沟里的水是一脉,通海眼。我小时候信以为真,抬水时常望着深不见底的泉水胆战心惊。也见有男女打水时不小心把桶掉入泉中,捞半天也捞不上来,我就想起不久刚看过的《西游记》中的某章节,认定这泉里有龙宫,龙宫里除虾兵蟹将外还住着一位龙王。要不它怎么会冬天冒气,夏天有声呢。
我是吃老泉水长大的,小时候和姐姐用棍抬水,我个子低,身体弱,每次抬水,姐姐都把桶尽量挪到后面,以减轻我的负荷,可我还不知深浅,一路上总要变着法子跟她吵架,回来时水也就成了半桶。下岗后回来养鸡,每天用搁着油桶改成水桶的架子车拉一趟水。拉水要经过一个慢坡,三四个人合力才能拽到平处,上来时眼冒金星,双腿打颤,歇半天才能缓过气来。我盼望啥时能吃上自来水就好了。
每天早上,老泉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家家都有男女在泉边担水拉水,你帮我,我帮你,笑声不断。这里也是村子里的新闻发布点,什么家长里短,大番小事第一时间都会从这里传出,不到一顿饭功夫便家喻户晓了。
吃了三十多年老泉水也不知它有什么好,只知女人揶揄男人时常说一句话:“不愧是老泉水吃下的!”,我明白,老泉水吃大的男人耿直、实诚,遇事不会转弯,一勺倒一碗。可这分明是优点呀,咋在女人眼中就成了毛病?
后来,我梦寐以求吃上了自来水,虽说省了力气,却发现自来水的种种不好,例如倒在锅里,舀在铁马勺里,锅和马勺便沾上一层白汁,不像老泉水清洌甘纯,没有任何杂质,倒在缸里半月不变味,做出的饭,熬出的粥香甜可口。尤其下地回来,猛灌一气红色诱人,清凉冰爽的黑豆茶,咥两个青辣子蘸蒸馍,那是何等惬意的事!此时我才深刻的体会到爷活着时常说的一句话:“香饭叫庄户人吃了,好衣让相公穿了”。
再后来,我又把家安在了城里,城里的水更糟糕,从龙头里流出的水总有一股铁腥味,洗一下手,手上便有了油腻,让人不爽。掏钱买的桶装矿泉水也不安全,经常有不合格的厂家被在网上曝光。静下心来想想,当个城里人有时也可怜,除了被禁锢在钢筋水泥的斗室里,穿梭在上班下班的人流中,连吃的喝的都没有安全感,让人顿生悲哀。
这时我就想起我的老泉,想起我种的庄稼,我养的牛羊和林下的土鸡,当年它们可都是喝着洞子沟里流淌的无污染的纯净水长大的啊!
老泉还在,只是它破败而寂寞,像一个被抛弃的老人孤零零地等着油尽灯灭。
村子里的人自吃上自来水后便很少再有人光顾它。一方面是人都搬到了居民点,离老泉远。二是大量的青壮年出外谋生,村里只有留守的老人儿童,他们无力挑动一担水。如此以来,老泉便势必走向败落乃至消亡。是啊!故乡安顿不了我们的生活,远方抚慰不了我们的灵魂。
但世事又在惊人的重复,过去农村人吃粗粮,穿布衣,住窑洞。现在城里人又涌至农村承包土地,搞养殖,种大棚。若干年后,谁又肯定老泉不会有再度辉煌的一天呢?!
2018年8月8日于王母宫游客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