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母亲打来电话。说她今天住在老屋。
听此,我心里咯噔一声,这么晚来电话,难道老屋又出了什么事?
母亲絮絮叨叨,说今天在老家种了菜,浇了水,拔了草,捡了鸡蛋,念叨着下次回了家定要杀只鸡给我补身子,我惊呼,又没怀孕,补身子做什么!
母亲骂道,女孩子家,说话没羞没臊。接着开始念叨老屋电灯不亮,父亲不爱管事,点根蜡烛,打个电筒也能捱好几天,屋里潮湿,小孩皮嫩最招蚊虫欺负……我听了立马拿话堵母亲,埋怨她不该经常回去老屋,更没必要为了几只鸡,几亩菜地就如此奔波,甚至还带着小孩在老屋过夜,交通不便,医疗设施不齐全,出了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母亲沉默了半晌,没再说话,便挂了电话。
老屋,承载了我全部的童年记忆。那些在老屋里捉迷藏、写作业、攀爬围墙的身影总在我深长的梦里回荡,至今,我依然会从老屋院里的鸟叫虫鸣和炊烟袅袅中突兀地醒来。
醒来,一阵欢喜,一阵惊悸。
谁曾想这温藏我记忆的瓦屋随着世事变故竟一步步成为惊悚之地?
最早的阴影,起源于一声叹息。据说,是村里请来修缮祠堂的风水先生。那日他行船逆清湖而上,捻须看着老屋的方位,屋前大河静流,如碧绿衣带绕腰而过。屋后红土地山形挺阔,形似鲤鱼,恰如鲤鱼摆尾。村民告知他此地为:“红鲤山”。风水先生胡子欢乐地抖动着。等船行到红鲤山前方30丈之地,风大起来。划船的村民想带老先生到河岸鼓起的小土坡休息,风水先生却一个趔趄,大声叹息。村民慌忙扶住老先生并好奇问起叹息原由,他却自言自语起来:“这土鳖坡坏事啊!往陡水湖方向逆流而上的鲤鱼,恰被这家伙正面挡住,鲤鱼被龟挡着,凶险啊。”
客家人是笃信风水的,千百年来它已经作为一种文化信息基因遗传在每一个客家人的血液里。于是村里人就风言风语传起来,说乌龟会吃鲤鱼,居住在鲤鱼山下的人实为鲤鱼的子孙,都会被乌龟吃掉。那时候曾祖母还在,听到这些传言黯然神伤,她喃喃对孙媳妇(我母亲)说:打老屋地基时,曾挖出了骇人之物,那时就心里有梗,老屋不祥,你们手脚要发垦(吃苦),赶紧择地做新屋。
这些都无从考证,父母养儿育女家道艰难,也只能是听之任之。
民众的传言也是恐怖的,阴影随着流言逐步扩散。小到屋场小孩夜啼,大到屋场里家禽走失、牲畜瘟疫都会提起那鲤鱼乌龟之事……
家人都半信半疑。后来随着我兄妹俩上学,母亲拖儿带女出来了县城做小生意,待在老屋的机会越来越少。
直到十年前,小叔叔和两位婶婶相继意外逝世,阴影才铺天盖地而来。
这时候叔伯姨婶就陆续叨念起一系列诡异之事,诸如小叔叔生前居住过的房间时常能听见嘀嘀哒哒的脚步声,姨母陪母亲回家收拾东西时,被二婶婶门前模糊闪过的身影惊得不敢吭一声,好几天后才心有余悸。
叔伯婶娘们怕沾染晦气,都陆续搬离了老屋。
那时候我已经读中学,学了唯物主义,也算是无神论者,但家中连出凶事,我的心也很长一段时间一层蒙纱,不敢踏足老屋。
渐渐地,老屋荒废着。
近两年,大家都在城里安了家,老屋也风平浪静。家族的叔伯又偶尔回老屋闲住。
新农村建设,房子、土地被政府征收。老屋正厅率先被拆去,前院大门和围墙也顺道一拆而空,院前遮阳庇荫的柿子树被砍倒扔进灶里噼里啪啦半个月就烧完了。
站在院子里,一眼就能看见远处的梯田、河流及山坡,田里长满了野草,河里漂浮着瓶瓶罐罐,山上的树倒是越来越葱郁了。时间真快啊,小时候得爬到围墙上才能望见呢。
十五年前欢喜入住老屋的电视机,此刻孤单单地立在桌上,黑暗空洞的屏幕无精打采地看着悄无声息的老屋。早年屏幕上清晰生动的人影、景象,现也只剩一大片晃动的“雪花”。
厨房里砖石堆砌的灶台冷冷清清的。以前每到过年,便早早地生起柴火,煮一大桌菜,吃完年夜饭后,便在灶台上点一盏油灯守岁到天明。后来灶台越来越冷清,仅逢年过节在灶台上点柱香便匆匆离去。
后院一间较大的洗浴间,也已拆得七零八落,可以从屋里直通后面红鲤山。红鲤山以前有个林场,林场上遍地西瓜,总是有人抵不住诱惑,偷摘一两个解解馋,偷乐到天明。
母亲两年前辞去了工作,专职带孙子,闲时又开始回老屋开荒种菜、养鸡养鸭,有时当天活没干完便在老屋住下。我不反对她种菜、养鸡,只是不喜她来回奔波,偶尔还在灯火不明、蚊虫乱飞的老屋过夜,我宁愿她闲着无事跟楼下阿姨们打打牌、唠唠嗑。
今夜,挂断电话不出两分钟,我便心生悔意。
母亲此刻也许是想起了多年前老屋传言的诡异之事,害怕得睡不着,不然不至于深夜打来电话。
她会害怕也仅是我的猜想,母亲是多么强大的女人啊!
母亲是乡村接生员,经常半夜出诊给孕妇接生,自己生小孩自己亲手剪断脐带。
从吵架会脸红语塞到骂人带脏字不喘气,为了生计她变得越来越勇敢。尽管她再三强调未出嫁前她从不骂人,从不大声说话,如水般温柔。如果多年前我没在凌晨醒来听到她压抑的哭声,我会一直以为即使她的生活遭遇很多挫折,她依然是那个开心便跳舞、唱歌,劳累便倚在床头翻阅杂志的欢乐农妇。
有时候,我静静看着麻利老练的母亲,猜想她心里是否也偶尔想起年少时那个朝她窗里扔纸条的少年呢?只是那时候,外祖父固执地把她嫁给了当时有着殷实家境的父亲家。怎么也料不到,两年后祖父逝世,家道也随之败落。又两年后,祖母逝世,父亲承受不住双亲逝去的打击,整日闷不吭声,借酒以消愁。赡养曾祖母、抚养弟妹、教导儿女的重担全落到了年轻母亲身上,她却从无怨言。
长期超负荷工作,她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常见她扶额捶背,却一声不吭。第一次见她戴起老花眼镜,在灯光下艰难地穿针引线,才意识到她已年过半百了,心中甚是酸楚。
乡村的夜是那般黑静。有一年回老屋过夜,黑夜给我带来的未知世界让我辗转反侧。我蜷缩在被窝里,想起姨母提起的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小叔叔房间的脚步声,一阵巨大的恐惧袭来,无奈拨通了远方男友的电话,那天晚上聊了什么我已记不清,只记得他一直很耐心地陪着我,说笑逗趣分散我的注意力,直到我扛不住困意睡去。
今夜母亲重复几年前我的孤寂与恐惧,得不到沉默的父亲的宽慰,还被自己的女儿一味责怪。
犹记得母亲埋怨外祖母,七老八十,耳聋眼花,腿脚不便,还拄着拐杖坚持下地种菜,总是用那一大片低价的青菜,换取高昂的医药费,累人害己。尽管如此,在外祖母生病之际,她的儿女们依旧不离不弃尽孝于床前。儿女们心里都明白,那一摞摞高高晾起的青菜,不仅仅是青菜。
我能理解外祖母,此刻反而不理解母亲了吗?只要她量力而行,只要她觉得快乐,又何苦去阻止她,埋怨她,我只需像她以前尊重我那样去支持她想做的一切。
我忍不住拿起手机回拨了母亲的电话,电话一直占线中。
我不觉得遗憾反而庆幸起来,至少此刻有人陪着母亲,至少这一刻她不再恐惧,不再孤独了。
——纪念已被拆的童年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