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篇·第三章 ▎玄奘西行

、菩萨之法何处觅

不过,此时谈论盛唐还有些为时过早。在连年战乱和天灾的双重折磨下,作为帝国统治中心的中原地区,在贞观初年事实上一直都处于民生凋敝的状态。

曾经的广袤田野,如今荒芜一片,无数黎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们在饥寒交迫中,或默默死去,或挣扎求生。

疾病、寒冷、饥饿、死亡,一时间世间一切悲苦似乎统统都降临到了这个刚刚诞生不久的帝国之上。

佛语云:“菩萨有一法,能断一切诸恶道苦。”

然而此法却又在何处?

贞观元年(公元627年),长安城的一座寺庙里,一名年轻的僧人手把念珠,静静地端坐在佛像之前。

几个月前,来自东突厥的大规模入侵让这座城市几乎再次陷入战乱之中。好在由于帝国皇帝处置得当,渭水桥头的一纸盟约总算让世间少了一场劫难。

但这又如何?外部强敌环伺、内部天灾连连,百姓的困顿、满目的疮痍无时不在刺激着这名僧人的那颗慈悲之心。

十六年前,他第一次随已经出家的兄长走进洛阳净土寺。那一年他刚刚十一岁,那时他还有一个俗家的名字:陈祎。

如果不是父母过早地离世,生于官宦之家,从小饱受传统儒学熏陶的陈祎估计很可能会继承他祖辈、父辈的光荣传统,将来在仕途上谋个一官半职。

以他的性格和智慧,估计多半还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官员,造福一方百姓。

但上天显然不打算如此草率地安排了陈祎,因为命运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更加了不起的东西——慧根!

自从踏进净土寺的一刻,青灯古佛、洒扫庭除便几乎成了少年陈祎日常生活的全部。

讲道理,即使对于一个成年人而言,这样的日子也难免会令人感到单调乏味,更何况对于一个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少年。

然而身处其中的陈祎不仅丝毫不觉无聊,反而对那些在普通人看来艰深难懂的佛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寺庙的深沉寂静、佛语的悠扬深邃无一不让年少的陈祎深深陶醉其中。

不过一心向佛的陈祎彼时只是寄居在佛寺之中,平日得空时才在兄长的引领下旁听僧人讲经。

不是陈祎不想拜入佛门,实在是那个时候,和尚这个光荣伟大且有前途的职业真心不是想当就能当上的。

为了把这事儿说得清楚点,我们不妨让暴漫明星王尼玛同学暂时上台给大家跑个龙套。

假设尼玛同学某天为情所困,从此发愿要循入空门。那按照隋唐时的规矩,他就必须先到寺庙里去生活一段时间。

虽说尼玛同学一天到晚吃喝拉撒都在寺庙,但却不会被剃度,平日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各种打杂,有空的时候能稍微学习一下佛法。

对于这种带发修行的实习生,在当时也有一个固定的称呼:行者。

没错,《水浒传》里的武松之所以绰号“行者”,就是因为他虽然天天穿着僧袍,一副头陀打扮,却从未正式受过剃度,所以一辈子只能蹲在佛门预科班里。

那么一心想要看破红尘的王尼玛怎样才能从这个让人无比蛋疼的预科班毕业呢?答案和今天差不多:考试~~~

不过直到唐玄宗时代之前,这种考试既无固定时间,也无固定名额,至于复习范围、历年题库之类的更是统统地木有。

每次的考试选拔都由皇帝陛下根据自己的心情决定,比方赶上他老人家过个生日,或者一觉睡起来感觉自己要给佛门做点贡献攒攒人品,那恭喜尼玛同学,机会来了。

至于考试的具体方式也相当随机,由朝廷指派官员直接到寺院中进行面试,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还别不服气。

当然,一旦佛祖显灵,让你有幸通过了这种选拔,那随之而来的好处也是大大地。

除获得剃度的资格外,还能拿到由朝廷祀部司颁发的度牒。

可别小看了度牒这玩意儿,那可是身份的象征,有了这个才算是得到国家注册认可的僧人。

否则就算您把脑壳刮得铮明瓦亮,出门也还是个招摇撞骗的野和尚,严重点还极有可能被按上个“私度”的罪名。

而且更重要的是,凡是经朝廷注册认可,拿到国家正式编制的和尚,还会获得相应的土地。换句话说,当上了和尚其实也就顺带当上了地主。

照此推算,那个年代当和尚可比今天当公务员实惠太多了。人家手里捧得那才叫实打实的金饭碗。谁要是敢抢,那就是和佛爷过不去,简直稳得不要不要地~~~

所以尽管隋唐时期看似满大街都是出家人,但真正揣着度牒,拿到国家正式编制的僧人其实有限。

这情况和今天某些行政事业单位有点像,看似一个办公室里坐得满满当当,可一旦出了事儿时才发现,原来都TM是临时工~~~

好的,假设我们的王尼玛幸运地赶上了朝廷的选拔并顺利通过,那也别高兴太早,因为接下来的剃度还是有讲究的。

佛门的剃度大约分沙弥戒和比丘戒两种。按当时的通行做法,对于尼玛同学这种尚未成年且初次受戒的小和尚,一般受的是沙弥戒。

虽然只是混了个初级职称,但好歹也算正式成为了一名僧人。

至于高级职称比丘戒,那还需要尼玛同学再接再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到自己年满二十岁之后,再到国家指定的大寺院中申请。

强调一句:以上内容,仅限隋唐,后世变化,不予深究~~~

、拜入佛门

应当说陈祎运气还是不错的,在净土寺待了两年之后,他便在自己十三岁那年幸运地等到了一场预科班毕业考试。

隋大业八年(公元612年),隋炀帝杨广派大理寺卿郑善果到洛阳选拔七十二名僧人。

听到消息后的陈祎当即便兴冲冲地跑去参加面试。

可一到地儿他便当场傻了眼:院子里乌压压地足足站了好几百号人。他别说参加面试,连郑大人的面都没见着就被直接判了个负分滚粗。

不过这事儿也确实怨不得别人。

按照现在的标准看,十三岁的陈祎也就是刚刚脱离欢度六一儿童节的序列。

可以想象,当那些负责审核的人听到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说自己要六根清净时,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但这次遭遇丝毫没有动摇陈祎拜入佛门的决心。为了能让自己拥有一个被面试的机会,随后的几天里,他整日徘徊在郑善果的官邸前。

虽说这招守株待兔看上去有些笨拙,可笨法子到底是比没法子要好得多,郑善果很快注意到了这个天天在他门外溜达的孩子。

得知眼前的小子是因为没能参加僧人选拔而在此整日张望后,郑善果不禁饶有兴致地向陈祎问道:“你如此年少,为何一定要选择出家呢?”

听到大人询问,陈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低头思索了片刻。接着他抬起头,用异常坚定的眼神看着郑善果,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出家是为继承佛祖释迦牟尼的事业,让佛教教义发扬光大,流传百世!”

是的,我一不图名,二不图利,既不祈求今世佛祖的恩泽,也不希冀来世西天的极乐,但为探寻佛法之究竟,让大道真理散播于世。

看着陈祎无比认真的眼神,郑善果心中不禁为之一动。于是,他又连续问了陈祎几个佛家问题,结果陈祎的从容对答让他再次对眼前的少年刮目相看。

确定了陈祎的志向和才能后,郑善果当即破格录取了陈祎,让他接受剃度,拜入佛门。

看到陈祎正式成为僧侣的一刻,郑善果感慨地对他身边的同僚们说:“这孩子风骨难得,将来必定能成为有道高僧,只可惜我年岁已大,看不到他成材的那一天了!”

好一个郑善果,果然不负其名!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想象,这个破格录取的决定三十年后会结出怎样一个流芳万世的善果。

因为从陈祎受戒的那天起,他便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法名——玄奘!

、悟道之难

作为隋朝的东都,洛阳当时也是著名的佛教中心。正式出家后的玄奘在接下来的六年里,一直留在那里跟随寺庙中的高僧大德研习各种佛学著作。

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曾提到,佛教在其积极方面,可与中国儒家思想融会贯通。

由于家学渊源,童年的玄奘曾在父母的教导下,接受了大量儒学启蒙教育,这无疑使玄奘在面对佛经时,多了一个相对独特的学习、思索角度。

加上他本就天生聪慧且异常用功,所以短短几年,他便成了洛阳佛学圈子里小有名气的人物。

时间转眼便到了武德元年(公元618)年,此时的天下风云激荡。整个洛阳在王世充的实际掌控下,早已不复往日的安宁。

为躲避战乱,玄奘追随兄长离开了洛阳。二人先在长安滞留了一段时间,随后南下入蜀。

与在洛阳的经历差不多,几年之后,身在巴蜀的玄奘再次声名鹊起。

按理说,二十出头便有如此成就,怎么看都应该算是人生赢家了。

可作为标准学霸青年的玄奘对此不仅没有丝毫满足,反而随着知识的增长,心中亦发有了更多疑惑。

众所周知,佛教是与基督教、伊斯兰教并列的世界三大宗教之一。但与基督教有《圣经》、伊斯兰教有《古兰经》不同,佛教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没有那个唯一的经典。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其它宗教是由神灵赐福于凡人,而佛教的佛祖释迦牟尼则是由凡人修道成神。

神灵给凡人的启示当然是要言简意赅、惜字如金,能给你那么厚一大本子的神谕实在已经很够意思了。

但凡人修成神灵,这事儿就复杂多了。不光要给大家指明前进的道路,还要告诉大家具体的修行法门。

换句话说,就是既要有世界观,还要有方法论。

传说当年释迦牟尼于菩提树下悟道成佛后,失去导师的众比丘在古印度一个名为王舍城的地方集会,一起商讨如何将佛祖的智慧保存于世。

而后,大家推举出五百阿罗汉,由他们逐字逐句地回忆佛祖一生所讲过的话,然后大家再将这些回忆录集结成册,形成最原始的佛家经典。

其中三个最著名的尊者阿难、优波离和大迦叶分别诵出了经藏、律藏和论藏,即后世所称的三藏。

而其他比丘们当然也没闲着。这些人虽说不像前面那三位整日追随在释迦牟尼左右,但多少总是与佛祖打过交道,至少也是亲耳聆听过佛祖教导的人。

所以他们同样聚集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能想起多少算多少,最终将这些零散的语言同样依照经、律、论的分类,统统整理进了佛经当中。

因此,佛学从它诞生之日起,便是一门凝结着凡人智慧的深奥学说。而后人更是在这个基础上,不断加以探讨、阐发,不仅出现了浩如烟海的佛家著作,而且形成了风格迥异的佛门派别。

于是问题来了。这么多法门,究竟哪家之言才真正道出了佛祖的本意呢?

没人知道答案,一切只能靠自己去参悟。

对于普通的修行者而言,只要悟到最能照亮自己本性的方法,那便是成功,便是大彻大悟。

但对于年轻的玄奘而言,这远远不够。

从踏入佛门之日起,他便发下宏愿,要为世人探寻出一条更加通畅的修行之路,要让佛法至理从此不再如水中月、镜中花般令人难以捉摸。

是的,做一个勇敢的开路人,这便是玄奘真正的伟大之处。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我们始终应当坚信,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的开拓者,我们的文明方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们,终将被历史永远铭记!

、为佛寻条出路

武德五年(公元622年),已是名满巴蜀的玄奘在成都接受了比丘戒。

作为佛教的最高受戒形式,比丘戒因戒律全面、严格,也称具足戒,唯有对佛虔诚谦恭、对求得正果坚定自信之人,方能受此戒。

受比丘戒后,玄奘便有了独自游历修行的资格,而这也正是玄奘选择要在此时受此戒的原因之一。

在蜀中待了四年后,玄奘渐渐发现,他身边能见到的经文基本都已被他翻遍,能与他相互交流启发的僧人彼此间也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但他心中的疑惑却依然没有答案。

为了彻底揭开佛法中的道理,寻到那条度尽世间苦难的途径,玄奘于是离开四川,用了三年时间,遍访各地高僧。

在游历求佛的的过程中,玄奘时常应人邀请开坛讲经,渐渐他成了大家熟知的那个玄奘法师。法师者,讲经说法的师傅是也。

武德八年(公元625年),此时的李唐政权已经干掉了包括刘黑闼叛乱在内几乎所有的国内割据势力,长安作为帝国都城也逐渐找回了全国政治文化的中心的感觉。

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的玄奘在这一年重新回到了长安,并在大觉寺落脚。由于他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当时长安的僧人便直接送了他一个绰号佛门“千里驹”。

综合玄奘日后的经历,不得不感叹一句,人这一辈子名字可能起错,但绰号这玩意儿真是叫不错~~~

不过玄奘对这个称呼却没有半点自得之意,多年游历,让他认识到一个比探寻佛法至理更加现实、更加严峻的佛门难题。

自东汉时期佛教传入中原后,未等发展壮大,便赶上了我国历史上的第二次大分裂时代。

尽管佛教在随后将近四百年的时间里得到了广泛传播,然而南北政权对立并存的现实,却也让佛教逐渐发展成南北两个风格迥异的派别。

长期以来,南北双方围绕“众生有无佛性”这个学术话题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争论。

无论是已经覆灭的隋朝,还是刚刚建立的大唐,或许他们可以依靠武力一统天下,然而对于佛法这种形而上的东西,显然拳头再大也没啥卵用。

或许您会觉得,学术本就应该是百家齐鸣、百花争艳的嘛,有分歧是好事儿。对于一般的学术争论,这么想当然没错,但是对于宗教而言,一旦出现派别之争,后果却往往是不堪设想。

如果您还觉得不好理解,那么不妨晚上七点花点时间,多看看新闻联播,听听伊朗、伊拉克因为逊尼派和什叶派这两大伊斯兰教派的纷争每天死了多少人就好。

这就是宗教的厉害之处,任你在世俗间称王称霸,但人家就是有底气不吃你那套。

所以尽管大唐如今在形式上完成了对全国的统一,但对源自南北朝时代的宗教分裂却无任何解决的办法。

人家那里讨论的都是来世的事儿,帝王也好平民也罢,搁佛爷面前统统都是肉体凡胎,都是需要被超度的对象,依靠世俗力量一统佛门不仅难以服众,反而极容易激发宗教矛盾。

如何调和南北纷争?世俗权力不靠谱,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佛门自身。

只有出现一个能让双方都心服口服的领袖级人物,一个正儿八经的学术权威,才能彻底终结这场佛门分裂,否则,双方只能在互相诘难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可问题是,那个年代既没有高等学术评委会给你发资格认定,又没有网络大V满世界帮你摇旗呐喊,没点儿货真价实的绝活凭啥让大家承认你的理论就能代表佛祖他老人家的意思?

对于这点,玄奘再清楚不过。尽管他已经将中原流传的佛经从头到尾研究了个遍,尽管他已经在佛学圈里有了不小的声望,然而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此时的玄奘比起其他僧人来说,无非只是多看了几本佛经,多悟出了几条道理。

说到底,大家依然还是围着中原现有的那几本佛经打转。土鳖对土鳖,谁也别看不起谁。

不得不说,比起现实中的玄奘,小说《西游记》中的唐僧显然要幸福得多。

因为在这个关键时刻,观音姐姐及时出场,不仅煞费苦心地变身白胡子老爷爷专程给他指了一条西天取经的明路,而且还很贴心地给他安排了三个徒弟兼打手。嗯,还有一匹限量版宝马。

不过虽然没有遇到观音姐姐,但玄奘却在长安遇到了一个名叫波颇的天竺僧人。

从波颇那里玄奘得知,在遥远的印度有一个名叫那烂陀的寺院。在这座堪称当时佛学理想级殿堂里,一位法号戒贤的大师所授《瑜伽师地论》总摄三乘之说,必能解答他心中疑惑。

听完波颇的一番话,迷茫中的玄奘不禁感到前方的地平线上似乎出现了一抹亮光。

是的,若要求得更加深刻的智慧,那就只有跳出中原佛学的藩篱,向佛法的起源之地探寻答案。

这,便是我佛的唯一出路。

、向着理想,出发

武德九年(公元626年),二十七岁的玄奘会同长安城一批有名望的僧人,联名向当时已经坐上皇帝宝座的大唐天子李世民上书,要求组团前往印度拜佛求经。

联名书递上去之后,朝廷当即十分体贴地给了这帮人一个无比明确的答复: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你们还是老实待寺里念经吧~~~

如果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看,朝廷的这个答复不仅合情合理,而且也在意料之中。

玄奘上书时恰逢东突厥大举南侵前后。在突厥人的咄咄攻势前,作为帝国首都的长安城更是异常紧张。

挑这个时候向皇帝申请出国搞学术交流,只能说这帮和尚实在有点过分缺少政治敏锐性。

更惨的是,玄奘和小伙伴们的这次上书不仅没能使他们达成西行的愿望,反而让朝廷得知了他们的打算。于是别说出国,这帮人从此连长安城都被限制离开。

来自官方的否决让除玄奘外的其他僧人顿时泄了气。

能不能拉来朝廷这个赞助商本身倒不算个事儿,真正让这帮僧人绝望的是,若在没有官方许可的情况下跨越国境,那妥妥就是非法偷渡,一旦被抓就是重罪。

当时的大唐正处在与东突厥对峙最紧张的时期,唐帝国在西北边关要塞部署了大量守军。

用说书人的口气讲,当时的边境别说过个人,就是过个蚂蚁都要数数几条腿。

面对现实,连玄奘这匹佛门的“千里驹”也无计可施。

尽管他对于西行有着远超常人的执着,尽管他为此甚至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实际情况却是,他连长安城的城门都出不去。

这简直好比玩飞行棋死活就是摇不出来那个六,只能憋在起点干着急。

眼见得兵祸连连、哀鸿遍野,寺庙中,古佛前,玄奘却只有独自静坐,任痛苦撕扯着自己那颗迷惘的心。

也许玄奘的诚意到底还是感动了上天。(事先声明,这话在下面的故事里还会不止一次出现~~~)

就在他们联名上书的第二年,一次空前严重的霜灾侵袭了整个渭水流域,而长安及其周边地区更是受灾严重。

严重的霜灾使得长安城内很快出现了粮食短缺,为了不至于让老百姓饿死街头,朝廷于是下令敞开城门,任由平民出城逃荒。

消息传到寺庙,玄奘立刻意识到,自己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想要离开长安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但玄奘同时也清楚地知道,身为一个名声在外的僧人,一旦离开长安,他的行动很快便会被官府知晓。

违反禁令私自出城,仅这一条就让官府有足够的理由将他捉拿下狱,使他从受人尊重的有道高僧变成令人不齿的阶下之囚。

但纵然如此,又能如何?

世间繁华终逃不过落尽的刹那,唯求得正果方能度化那芸芸众生!

只要能了却这毕生所愿,就算将此身祭奠在那莲花座前,又有何不可!

佛曰:舍得。

若要窥得那无上妙法,便要舍却这一世所有!

出发吧,玄奘法师,历史终将见证你这一世的伟大!

、孤单的逃亡者

贞观元年(公元627年)秋的一个早晨,随着长安城门的缓缓打开,一群难民扶老携幼如潮水般从城内涌出。负责把守城门的士兵对眼前这场面早已司空见惯,过去一段时间,几乎每天如此。

在士兵们面无表情的注视下,一个头戴斗笠、脚踩草鞋的和尚混在难民之中,就这样静悄悄地走出了长安城。

当人流涌出城后,很快便向四面八方分散开来。原本夹在人群中的玄奘,也渐渐变成了一个孤单的身影。

转身回望,长安那巍峨的城墙似乎仍然依稀可辨。再用力看上一眼吧,也许这便是最后的分别。茫茫前路,一别便是万水千山、大漠黄沙,但愿今生还有归来之日……

玄奘西行所选择的路线正是那条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

当年东汉的张骞整整花了十三年时间,方才凿空西域,将这条路线呈现在世人面前。八百多年后,孤身一人的玄奘又会在这条路上走过几个春秋?除了上天,没人知道答案。

离开长安大约一个月后,玄奘到达了他此行的第一站凉州(今甘肃武威)。

作为河西走廊的门户,当时的凉州既是西北地区经济、文化中心,同时也是一座军事重镇。

几乎就在走进凉州的同时,玄奘也发现,这里戒备森严,根本就是个进得来出不去的地儿。

于是他只好暂留在一处寺庙中,一面开坛讲经,一面等待机会。

可惜玄奘到底还是低估了朝廷对他的关怀。他这种整日抛头露面的做法,没多久便引起了凉州地方长官的注意。

考虑到此人毕竟是有名高僧,所以当时的凉州最高长官也没为难他,仅仅勒令他立刻返回。

怎么办,自己的西行之路还没开始,难道就要到此打住?

就在玄奘无计可施之时,凉州当地的僧人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在他们的掩护下,玄奘总算是幸之又幸地溜出了凉州。

有了这次教训,以后的日子里,玄奘只能抛弃自己的身份与名望,隐姓埋名、昼伏夜行,将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无法见光的赶路人。

没错,这是玄奘西行之路上的又一次舍弃,但却不是最后一次。

而后,他来到了位于大唐边境最后的一座要塞,瓜洲城。

自此往西,便是他完全陌生的辽阔西域。

当玄奘抵达瓜州时,他依旧遇到了那个在凉州时便一直难以解决的问题——出不去。

而且与凉州不同,这里已是大唐与突厥对峙的第一线。离瓜州不远,就是那座赫赫有名的玉门关。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作为大唐联通西域各国的咽喉,玉门关几乎成了唐代边塞诗的一个象征符号。

通过这样一座重兵把守的关隘,对人生地不熟的玄奘而言,无疑是难如登天。

正所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这时,一个突发事件使他的处境更加艰难。

一位名叫李昌的地方官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玄奘的踪迹,连夜带着拘捕令来到了他面前。

“你打算如何处置于我?”万般无奈之下,玄奘只得试探着开口询问。

“我也是信佛之人,所以不会动你分毫,但圣命难违,你万万不可继续留在瓜州。”说完,李昌当面撕掉了通缉文书,然后转身离开。

既不能留,也不能进,更不能退。玄奘顿时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将死在了瓜洲城的棋子。

《西游记》里的唐僧遇到困难会怎么办?果断召唤大徒弟嘛。

事实证明,即便放到现实里,徒弟这种存在同样相当地靠谱。

就在玄奘几乎已是山穷水尽之际,一个名叫石槃陀的胡人主动找到了他,请求为自己受戒。

得知师傅正为西去之路而发愁,石槃陀立刻告诉玄奘,他知道一条可以绕过玉门关的小路。

转过天,石槃陀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在瓜州城外与玄奘准时会面。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匹瘦小的枣红马。

或许此时玄奘还不会想到,眼前这匹枣红马将会陪伴他走过那段最艰难的道路,在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刻,给予他生的可能。

嗯,在即将离开大唐的时刻,装备上了徒弟和马,谁还敢说人家吴承恩是在漫天瞎扯~~~

、高难度偷渡

有了石槃陀带路,玄奘果然顺利绕过了玉门关。

按说偷渡这事儿搁在今天,只要过了关,基本就可以算是万事大吉了。

所谓国境理论上也就是那么窄窄的一道线,抬脚一步迈过去,便一切OK。

然而在当时,玄奘面前的这条国境线却当真有些奇葩。

通过玉门关后,他必须要再连续闯过五座烽火台,才算真正跨越了大唐的国境。

好吧,说形象点,这完全就是一条竖着设计的国境线……

尽管听上去各种不科学,但事实就是这样。因为除了几座烽火台,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水,所以要出国的话,还就只能老老实实把这条线从头到尾走一遍。

常年在丝绸之路上讨生活的石槃陀对于即将面对的困难实在是再清楚不过。

除非有隐身术之类的本事,否则绝不可能一边补充水源,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这些关卡。

石槃陀虽然身为大师兄,到底也没孙猴子的能耐。而且就算能通过这五座烽火台,他也完全没有勇气去面对关外那方圆三百里的大沙漠。

所以,绕过玉门关不久,石槃陀便开始后悔这次的冒险。对他而言,拜佛受戒不过就是为了保个平安。若为此搭上性命,那这佛还不如不信的好。

眼看距离第一座烽火台已经越来越近,发自内心的恐惧彻底击垮了石槃陀。

去他妈的取经,还是抓紧分了行李回高老庄吧!

孙悟空一摸脸显出了猪八戒的原形~~~

但问题是,就算自己走了,身边这个一根筋的师傅肯定还是会去挑战那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只要他被边关守军逮着,然后供出自己这个同伙,那自己到头还是少不了要背上个帮凶的罪名。

于是,在一个寂静的夜晚,石槃陀悄悄摸出短刀,来到了玄奘身后。他打算一刀下去,就此结果玄奘,永绝后患。

说到这里,这位石槃陀同志真要算个正儿八经的戏霸了。大师兄、二师兄、妖怪,所有的戏份竟然让他一人全给包圆了……

好在睡梦中的玄奘及时睁开了眼睛。当他看到手持凶器的石槃陀时,立刻便明白了徒弟的心思。

“若不愿随我继续西行,你便回去吧。我以佛祖名义起誓,无论发生什么情况,绝不会牵连于你。”玄奘平静地说完后,便再次闭上了双眼。

考虑到眼前之人毕竟是自己的受戒恩师,若对他下手,难保日后不会遭到报应,所以石槃陀一番犹豫之后,最终还是收回了短刀。

茫茫夜色中,一对师徒就此分别。当第二天的日头再次升起之时,荒凉的大漠上只留下玄奘一人孤单的身影。

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行走江湖多年的老司机,至少石槃陀对危险和困难的判断还是无比准确的。

就在玄奘走到第一座烽火台,趁夜到台下湖泊取水时,守军毫无悬念地发现并擒获了他。

按照大唐律法,对于偷越边境的人,处理意见只有简单一条:就地正法。

就在玄奘感觉自己必死无疑时,幸运之神再次光顾了他。

这座烽火台的指挥官王祥居然是一名虔诚的信佛之人。

对于这个常年在刀口上舔血的汉子,佛是唯一能够保佑他熬过这艰苦的岁月,挺到与家人团聚那一刻的存在。

眼前这人虽衣衫褴褛,却眉目舒朗、仪态不凡,所以王祥当即认定,此必是得道高僧。

当玄奘表明自己不远万里只为求取佛法真言,普度天下众生后,王祥被彻底打动。

第二天,王祥不仅让守军为玄奘准备了足够的干粮和饮水,而且为玄奘指明了穿越剩下几座烽火台的最佳路线。

有了王祥提供的补给和路线,玄奘可以直达第四座烽火台。而那里的指挥官既是王祥的宗亲,也同样是一位信佛之人。

如此一来,玄奘便可以相对轻松安全地越过这五道关卡。

带着王祥写的亲笔信,玄奘与烽火台的守军洒泪而别。

按照王祥指示的路径,玄奘顺利到达第四烽,并在那里得到了一次充足的补给。

、向死而生

成功越过五座烽火台之后,玄奘总算彻底摆脱了大唐官方的缉拿。只要再向西走上三百里,他就能到达一个名叫伊吾的西域小国。

光明的道路就在不远的前方?

相信我,当时的玄奘绝对不会这么想,因为在他眼前压根就没路。

莫贺延碛,这个看上去有些让人不知所谓的地名,在当时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人口中还有另一个名字:沙河!

不得不说,这个名字叫得实在贴切。沙漠之中,风卷沙动,可不就像波涛起伏的河水一般。

尽管玄奘在这之前已经游历过大半个中国,但他却从未踏进过沙漠一步。对他这样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而言,这里简直就是现实中的地狱。既看不到飞鸟走兽,也没有道路水草,在焦灼的烈日下,四周只有茫茫无尽的黄沙和前人留下的一堆堆白骨。

更要命的是,明明单人匹马行走在沙漠之中,但玄奘却总能听到耳边传来许多奇怪的声音。

按科学解释,估计他听到的应该是沙鸣。但可惜玄奘没读过《十万个问什么》,所以他自然地将这些声音理解成是魔鬼的低吼,然后靠着在心中默念法咒,用顽强的毅力和坚定的信仰去对抗心中的恐惧。

忽然一阵狂风吹过,漫天的黄沙瞬间遮蔽了天空。面对这仿佛末世般的景象,玄奘只能死命拉住马的缰绳,将身子紧紧依靠在马背上,咬牙坚持。

不知过了多久,可怕的风暴终于过去,当玄奘抖落身上的沙土,准备继续向前时,他惊愕地发现,一个致命的失误已然酿成。

原本驼在马背上的水囊不知何时竟被挣破,本就十分有限的饮水汩汩淌出,瞬间便消失在了黄沙之中。

眼前的一切让玄奘顿时感觉如坠深渊。身处沙漠之中,水无疑就是生命。没了水,他显然也没命走出这片沙漠。

怎么办?这一刻,玄奘的内心生出无边的绝望。

大道无边,但继续前行却必是死路一条;佛法虽妙,但较之生命又价值几何?

世上最难的不是在刹那间做出生死的选择,而是当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思量和选择之时。

面对死亡,来不及多想和仔细思考清楚,这绝对是两个概念。

为许身佛门,我舍弃了凡人心中的情爱和欲望;为求佛法真谛,我舍弃了长安寺庙中那衣食无忧、清淡闲适的生活;为了走出大唐,我舍弃了僧人的身份,沦为一个被缉拿的罪人。如今的我,已是迥然一身。

是的,已经尽力了,让一切就到此为止吧。

静默良久之后,绝望中的玄奘决定放弃西行,沿着来时的路线往大唐方向折返。

可就在他转身向东走了没多远之后,曾经发下的宏愿再次闪过他的脑海:此去向西,不到印度,绝不后退半步。

尽管在这一路之上,我已舍弃了很多,但这还不够,因为我的心里还存着最后的一丝不舍——对生的不舍。

此心不除,又如何证那涅槃之道?

此念不破,又如何破那生死轮回?

既然如此,那我就舍弃所有一切,燃尽生命的火焰,照亮最后这一程道路吧!

拨马、转身、向前!

玄奘于是抱着必死之心,再次踏上了西行之路。

实在难以想象,在没有饮水的情况下,头顶烈日脚踩热砂在沙漠中行走是一种多么残酷的体验。

在那如炼狱般的行进中,玄奘的身体也渐渐到了衰竭的边缘。

慢慢地,玄奘的眼神开始涣散,最终他眼前一黑,直接昏倒在了沙漠中。

如果不是夜晚的冷风将他吹醒,估计玄奘的故事基本就可以到此打住了。

醒来之后的玄奘,抬眼望了望大漠之上的那轮明月,然后再次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子。

此时的他甚至已经丧失了分辨方向的力气,只是本能地倚靠着马背无意识地前行。他不知道自己会走到何处,他只晓得自己要走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茫茫无边的大漠黄沙、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诉玄奘,下一刻他便会成为一名孤独的殉道者。

然而这个无比悲壮的下一刻却并没有到来,真正到来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迹。

他的枣红马居然在无人牵领的情况下,神奇地在大漠之中发现了一处水源!

已经干渴到极点的玄奘发疯般地冲了过去,然后“扑通”一声,整个人扑进了湖中。

原本干涩的眼睛再次变得湿润,但他却无法分辨哪一滴是泪水,哪一滴是湖水……

向死而生!

这四个字今天常被人,尤其是许多创业者挂在嘴边,但其中隐含的逻辑却并不是随便就能理解清楚的。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你看到这四个字时,心里想的究竟是“死”还是“生”。

但凡心中有生的执念,那就很难真正让自己主动陷入绝境,当然也就别指望奇迹这种稀罕玩意儿会瞎了眼砸自己头上。

正确的做法则是,打定主意、坚定信心,直接奔着一个“死”字去可劲折腾,至于最后能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是老天爷的问题,根本就不是你应该考虑的~~~

所以,这不光是一个疯狂的逻辑、一个伟大的逻辑,同时还是一个十分看脸的逻辑。

若是没有坚定的信念,没有为梦想献身的勇气,没有佛爷的关照,建议喊口号之前请务必慎重~~~

、信念,无可战胜

在水源地休整了整整两天后,死里逃生的玄奘再次起身向着西进发。

连续经历了几天的艰难跋涉后,他最终成功走出了莫贺延碛。

回望身后那片死亡之海,这一刻玄奘的心中再无畏惧,更无迷茫。

此刻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信,将佛法真言弘扬于世便是自己今生的宿命,纵是刀山火海,也无法拦住他前进的脚步。

走出沙漠后,玄奘很快到达了那个名叫伊吾的西域小国。当地僧人的热情招待让疲惫不堪的玄奘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休憩之地。

在伊吾逗留的时间里,玄奘一面恢复身体,一面开始为自己接下来的路程做起了打算。

然而就在他刚刚打算再次动身之时,一队远道而来的使团让他不得不放弃原本已经初步设计好的线路。

因为这个使团背后代表的是一个名叫高昌的西域国家。

作为古代新疆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之一,高昌的国力较之伊吾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面对这样一个西域大国发来的邀请,孤身一人的玄奘也自然不好拂了人家面子。

当玄奘跟随使团连夜抵达高昌国都时,他惊讶地发现,位于都城中心的皇宫此时依旧灯火通明,而高昌国君麴文泰则带领官员恭敬地站在宫殿门口等候着他的到来。

原来高昌虽然地处西域,但其现任国君麴文泰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而且是个信佛的汉人。

可想而知,像玄奘这种从东土大唐而来的有道高僧在他眼里会是怎样的存在。

在麴文泰的盛情邀请下,玄奘开始为高昌的达官显贵讲经说法。结果不讲不知道一讲吓一跳,玄奘对于佛法的见解远远超出了包括麴文泰在内,整个高昌上层的预料。

活佛!这就是当世的活佛!

在听完玄奘的几次讲经之后,麴文泰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得出了这个判断。

既然好不容易把佛爷请进了自己的宫殿,那自然没有轻易放走的道理。

麴文泰相信,只要能让玄奘留在高昌,那么未来高昌在整个西域的影响力必然会再上一个台阶。

于是麴文泰一边为玄奘提供各种各样的优厚待遇,一边不断劝说玄奘放弃西行,留在自己身边。

当然,麴文泰的这些优待和说辞,对玄奘而言那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为了西行,他命都可以不要,又岂会被眼前这些世俗利益所打动?

面对玄奘的拒绝,麴文泰毫不气馁,依旧每日端茶送水、嘘寒问暖。估计要不是人家玄奘是个光头和尚的话,麴文泰早就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外加美女丫鬟地给伺候上了。

老实说,麴文泰这招确实挺流氓。只要他不放行,玄奘就只能老老实实蹲在宫里,只要玄奘走不出高昌,他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但可惜麴文泰还是低估了玄奘西行的决心,他又岂能想象到,玄奘这一路走来究竟舍弃了多少。

既然你不放我西行,那我就以命相争!

接下来的一天,玄奘滴水未进,而第二天,玄奘依旧如此……

是的,他选择了绝食。他要用这最后,也是最激烈的方式表明自己的心志。

他要告诉麴文泰,你可以困住我的身体,但你永远不可能困住我西行的志向!

玄奘的这一举动让麴文泰变得不再从容,他忽然发现眼前的这名手无寸铁的僧人原来竟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他的力量来自他的灵魂、他的信仰,这是一种永远无法用世俗的权力去战胜的力量。

第三天、第四天……眼看玄奘已经气息奄奄,麴文泰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

之前在麴文泰眼中,玄奘充其量只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僧人,甚至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可以帮助其稳固统治的工具。而如今,麴文泰则是对玄奘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敬佩,一份对其人格的敬佩。

于是麴文泰不再坚持,他亲自来到玄奘面前谢罪,答应放他西行而且表示要举全国之力对他进行帮助。

麴文泰的诚恳也让玄奘备受感动,于是二人在佛前明誓,结为异性兄弟,同时玄奘主动许诺等到学成之时,将回到高昌讲经三年。

随后,麴文泰为玄奘继续西行做了充足而周到的准备:为抵御塞外风沙而特制的衣物;一个由三十人组成的随行队伍(其中包括一名高昌使节和四个玄奘在高昌剃度的徒弟);足够使用二十年之久的路费;给沿途各国国君的礼物;一封写给西突厥可汗的措辞无比谦卑的国书。

当玄奘从麴文泰手中接过这一切的时候,一向不喜形于色的他被深深打动了。

他知道,眼前这位异性兄弟的帮助让他那无比艰险的西行之路终于变得不再孤独。

、一路向西

有了高昌的赞助,玄奘接下来的一段旅途也变得相对平坦了很多。

虽然途中也遭遇了盗匪的拦截,好在兜里有钱,花钱买路倒也没闹出太大乱子。一行人还算顺利地先后通过了焉耆和龟兹。

从龟兹往西越过葱岭,便能走出西域,进入广袤的中亚大草原。

但问题是,葱岭绝对不是说翻越就能翻越的。

在今天的世界地图上,那里被叫做帕米尔高原。在中学地理课本上,那里还有另外一个拉风的称呼:世界屋脊。

简单说,那片地儿是随便指个山头都是海拔五六千米的存在~~~

尽管之前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但玄奘一行还是低估了翻越雪山的危险。

雪峰与天空相连,抬头仰视,望不到边际。散落两边的冰块,或高百尺,或广数丈。蹊径崎岖,登涉艰难。寒风凛冽,多有暴龙。飞沙走石,遇着丧命。

这便是玄奘后来对这段经历的回忆,估计他所提到的暴龙,应该就是指雪崩。

高寒、缺氧的环境和险峻的山路,让玄奘一行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包括他两名徒弟在内的十几人最终没能坚持到走出雪山的一刻,将他们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冰冷的高山上。

也许这段眼睁睁看着同伴在自己身边倒下的经历对于玄奘而言实在太过悲痛,所以他在之后的回忆中没有过多提及。

尽管我们不知道那些倒下人的姓名,但我们不会忘记他们为这次伟大的征程所作出的牺牲。

走下雪山,踏上草原,玄奘一行抵达了西突厥的都城碎叶。提到这地儿想必许多朋友不会陌生,因为七十三年后,那个在中国诗坛上有着仙人之称的李太白便出生于此。

不过玄奘到达碎叶时,那里和现在一样,都得说是外国人的地盘。而且这里的西突厥人基本不信佛教,而是崇尚源自波斯的拜火教。

好在当时大唐帝国正在积极策划对东突厥的战争,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长期与东突厥分庭抗礼的西突厥于是自觉地将这位来自大唐的僧人当成了自己人。

尤其当看到玄奘携带的那封来自高昌国王鞠文泰的书信以及所进献的礼物后,西突厥可汗不仅没有为难玄奘,而且派遣了一小支军队,护送玄奘和他的两个徒弟继续前行。

作为草原的带头大哥,西突厥的影响力果然相当靠谱,玄奘师徒三人先后穿越了石国、康国(撒马尔罕)、史国、铁门、怛蜜国、活国、加毕试国,最后经过贾拉拉巴德抵达古印度。

如果上面这一长串古地名您看着头晕也没关系,比较简单的理解就是玄奘从新疆出境后,途经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阿富汗,进入巴基斯坦也就是古印度境内。

当然,这一路也并不太平。

在康国,玄奘的俩徒弟差点被当地人当成异教徒给打残。多亏玄奘读书多、口才好,花了一夜的功夫竟让康国的国君改变了信仰,放弃拜火教转信佛教。

在活国,玄奘亲眼目睹了一场杀父夺权的宫廷政变。多亏玄奘为人低调、处事果断,见势不妙连夜出逃才总算没被殃及池鱼。

总结一下以上经历,不得不承认,玄奘能够最终抵达印度、修成正果,从头到尾那都是实力的体现啊!

不过,除了个人素质出众外,运气同样也是必不可少。

其中最神奇的,应该是《三藏法师传》中记载的发生在印度恒河岸边的一件劫持事件。

话说玄奘三人历尽千辛万苦抵达恒河之后,还没来得及欣赏一下眼前的优美景色,便不幸遇上了一群印度教徒。准确地说,这是一帮比较异端的印度教徒。

他们信仰一个名为突伽的女神。每年春秋两季他们要找一名长相帅气的男性青年,用血祭的方式送给女神享受。

而无论是电视剧里的唐僧,还是真实历史里的玄奘统一特点就是:长得帅~~~

这种模样周正的小鲜肉自然不能放过,所以这群异教徒二话不说就把玄奘绑了准备开刀祭神。

谁知道,就在玄奘眼看性命不保之时,忽然天空狂风大作,霎时间恒河波涛汹涌,河两岸飞沙走石。

眼前的景象直接将这帮印度教徒吓尿,在他们看来这显然是突伽大神不开心的表示~~~~

不管是因为突伽大神不喜欢歪果仁,还是因为眼前和尚背后有佛爷罩着,至少这帮印度教徒肯定了一点:这人动不得!

就这样,玄奘总算险之又险地再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十一、名扬天竺

贞观四年(公元631年)的秋天,三十二岁的玄奘在经历了整整四年的艰苦跋涉之后,终于抵达了他一心向往的佛教圣地——那烂陀。

寺院的僧侣为远道而来的玄奘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此时的寺院主持戒贤法师已年近百岁,常年的病痛让他备受折磨。

来自遥远东方的玄奘让他似乎感到了冥冥之中的那个缘字。

于是,戒贤法师毫不犹豫地将玄奘收为自己最后的亲传弟子,他似乎已经预见到,眼前这个年轻的僧人未来必能将担负起传承佛法的重任。

那烂陀不愧为古印度最高水平的学术殿堂,整个印度几乎全部的高僧全部聚集在此,多达万人的僧徒主客整日孜孜不倦地学习、探索着包括佛学在内的哲学、语言学以及数学、医学等知识。

寺院不仅为玄奘敞开了知识的怀抱,还给他提供了十分优渥的生活待遇,在一万多人的那烂陀,仅有十人有资格乘坐象舆出行,而玄奘便是其中之一。

有了名师的指引,加上玄奘本人异常用功刻苦,仅仅花了五年时间,他便通晓了包括《瑜伽师地论》在内的一批最高深的佛学经典。

之后的三年玄奘离开那烂陀,遍访印度各地。在游学的过程中,玄奘一面继续研习佛法,一面留心记录了当时古印度各地的风土民情。

有意思的是,在他的记录中,还曾经提到印度西面有个名为西女的岛国,岛上的居民清一色全是妹子。

当然,妹子们生娃不是靠喝子母河水,而是每年由东罗马帝国派男人上岛完成这个艰巨的使命~~~

这回那些对女儿国身不能至但心向往之的兄弟们可以开心一下了。如果将来有幸穿越,总算又多了一个看上去不错的备选项~~~

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在印度整整呆了八年,阅尽佛门经典的玄奘开始有了返回故土的打算。然而还没等他将内心的想法告诉戒贤法师,他的导师却提前给他安排了一场难度巨大的结业考试。

戒贤法师请求玄奘代替他参加一场决定其学说生死的辩经大会。

要知道,古印度这种辩经可不是今天某些辩论会或者学术讨论会,就算把牛吹上了天,也不用交一毛钱的税。

这种辩经会一旦开场必分高下,失败的一方轻一点名誉扫地、摘牌歇业,重一点就直接要割掉舌头或是割掉脑袋,所以这完全是不折不扣的生死决斗。

为了维护授业恩师在那烂陀的声望,玄奘义无反顾地接下了这次挑战。

辩经会当天,玄奘和他的对手各自坐在讲坛上阐释自己对佛法的领悟。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人们发现,聚集在玄奘身边的人变得越来越多,而他的对手那边却无人问津。

辩经辩到这份上,基本也没啥辩头了。重量级打轻量级,再搞下去那就是欺负人了~~~

这场压倒性的胜利不仅保住了戒贤法师的声望,更让玄奘的大名一时间传遍了整个印度的上层社会。

人怕出名猪怕壮。出了名的玄奘发现,这下他更加没办法离开印度了,因为此时古印度最具实力的统治者,大名鼎鼎的戒日王给他发来了邀请,希望他能到自己身边讲经说法。

十七岁便帅军征战四方的戒日王不仅统治着古印度最广大的领土,而且还是那烂陀的直接资助者。很显然,对戒日王这种大老板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不买账的。

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玄奘走进了戒日王宫,戒日王以最隆重的礼节接待了他。

在与玄奘一番交流后,戒日王很快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召开一个全印度的宗教学术辩论会。

说是辩论会,其实更像一场擂台赛。作为擂主的玄奘不仅要面对不同佛学流派的诘难,同时还要面对包括印度教在内的其他宗教学者的挑战。

然而此时的玄奘俨然已经有了一派武林宗师的气度。

辩论会开始后,他不仅将自己的观点整理成文字,直接挂在了会场门口,而且还主动提出,若有人能破解自己的观点,那他便斩首相谢。

事实证明,玄奘的举动绝无半点自大自负。在长达十八天的辩论会中,从头到尾也没有一人能站出来直面玄奘。

在这场有记录的,古印度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辩论会上,玄奘以非凡的智慧和渊博的知识,让整个印度为之折服。

说实话,如果换个人去叙述这样一段经历,估计我多半会回敬一句:把这么大的牛吹上天,施主不怕遭报应吗?

但对于玄奘,对于一个信仰如此纯洁的人,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随着辩论会落下帷幕,玄奘感到是到了告别的时刻了。

学成归国,报效故土,这是玄奘和之后千百年无数中华优秀儿女们共同的选择,因为无论身在何处,他们始终在内心深处保持着作为炎黄子孙的骄傲和自豪,始终没有忘却对生育自己那片故土的感恩之情。

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

十二、取经归来

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的春末,玄奘踏上了返回大唐的路途。

回望这片他整整求学十年的土地,玄奘一时感慨万千。

他知道,自己有生之年再也无法来到这里了,然而他更加知道,在那遥远的故国,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

挥一挥衣袖,作别恒河的滚滚波涛。玄奘带着一批珍贵的经文、佛像还有奇花异果的种子,在使团的护送下离开了印度。

与来时不同,回程的玄奘选择了丝绸之路的南线。虽然这条路同样充满了艰难险阻,但较之北线起码在路程上短了很多。

《西游记》中,唐僧在取得真经、修成正果之后,直接被系统友情赠送了腾云驾雾的本事。

于是,一阵风的功夫眨眼飞进了长安城,一路还不忘在天上和几个徒弟指点江山,简直是不要太写意~~~

真实的玄奘肯定是没这个福利。爬雪山、过沙漠,来的时候怎么折腾,回去的时候也一样没落下。

唯一好点儿的,就是这次他有了一个相对可靠的团队。在向导的带领下,玄奘总算有惊无险地一路走进了西域。

没错,就是西域。因为在大唐官方那里,此时的他还是一个私自越境的偷渡犯。在没有得到官方赦免之前,他根本不敢踏进大唐境内半步。

在西域著名的佛国于阗,玄奘暂时停下了脚步,然后亲笔向太宗李世民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请罪书,希望以此打动皇帝。

其实玄奘还是低估了李世民的政治智慧。当初对待要砍自己脑袋的人,他都能不计前嫌委以重任,更何况是对待一个仅仅偷越边境却取得如此成就的一代高僧。

对于什么人必须干掉,什么人可以宽恕并收为己用,李世民向来是门儿清。

所以几个月后,玄奘便接到了来自大唐天子的旨意。李世民不仅丝毫没有问罪的意思,反而很贴心地帮玄奘安排好了回国的全部行程。

来自大唐的支持,使玄奘之后的路途大大加速。

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初,玄奘终于回到了他阔别十九年之久的长安。不知道当玄奘再次看到长安城那高耸的城墙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十九年前,他如逃荒的难民一般独自一人溜出了那道城门。

十九年后,当他再次走进这道城门时,身边围绕着无数前来迎接他的官员和百姓。

是的,这一刻的长安沸腾了,大家都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想要一睹这位高僧的尊容。

然而令大家失望的是,玄奘并没有出现在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队伍中。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早已安排好的住所,然后静静地开始思索自己接下来的使命。

十三、脊梁

十九年的西天取经已经结束,所有的苦难和荣耀也都已经是过眼云烟。

如今玄奘心中所念的便是如何将自己所带回的梵文经卷翻译成汉文,以此终结佛门内部由于长期以来典籍缺失加之翻译曲解而造成的混乱。

然而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实际却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玄奘此次一共带回佛经一百六十多部,仅拿他最看重的《瑜伽师地论》来说,共有梵文四万颂。按照汉译佛经通常将一颂翻译成四句计算,光这一部经书就有十六万句,一百多万字。

所以面对如此庞大的工程,玄奘只能从最重要的几部经书入手,穷毕生精力能多译一部是一部。

除此之外,他还必须争取到皇帝的支持,因为除翻译外,誊录、校对等繁琐的工作同样需要有人去做,仅靠玄奘显然难以完成。

可问题是,李唐王室向来推崇道教,尤其在初唐,李渊甚至一度下过清理寺庙的指令。

虽然到了李世民这里佛爷的情况有所好转,但依旧被妥妥排在道爷屁股后面。

于是玄奘不得不拿出很大一部分精力为李唐皇室服务,以此来争取国家的支援。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玄奘网罗了大唐最优秀的一批僧人,将整个译经工作分解成十道工序,然后在他的统一主持下,大家分工合作。

由于通晓汉文与梵文,又对佛经理解深刻,所以玄奘独自承担了其中最核心的一部分工作。

事实证明,玄奘对于语言的把握和对佛法的理解确实远非常人可比,由他所译的佛经堪称中国乃至世界翻译史上的一座丰碑。

例如当今佛门最为世人推崇的《般若波罗蜜心经》便是玄奘所译的版本,其中那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麟德元年(公元664年)正月初三,玄奘缓缓合上了手边的经卷。摆在他面前的,正是刚刚翻译完毕的《大般若经》。

十九年时间,译经四十七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艰苦劳作已经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

面容苍老的玄奘抬起头,平静地告诉身边的弟子,自己归期将至,译经工作只能做到这里了。

五天之后,玄奘卧病不起。弥留之际的他,梦到成百上千人身着华服,伴随着音乐从天而降……

二月五日夜,玄奘静静地在玉华宫圆寂,享年六十二岁。

有人说,在汉人建立的政权里,先秦有孔子,秦汉有董仲舒,两宋有朱熹,明朝有王阳明,唯独光辉灿烂的大唐少了足够彪炳史册的伟大思想家。我想说,其实你们不该忘记玄奘。

尽管他是佛门中人,但由他发扬光大的诸多佛教理论却在广泛传播的过程中对中国古典哲学的发展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在隋唐之前,作为主流思想派别的儒学几乎就是一门教条式学说,随便翻翻《论语》,如果不算后人的阐释,仅看原文的话,上面基本都是在直接告诉你应该怎么做,而很少去讨论为什么这么做。

换句话说,其中少了对人与世界二者关系的思辨。而这一点恰恰是佛学所研究、探讨的重点所在。

因此,当有了佛学这一剂强心针的注入,朱熹才得以划时代地将儒学的侧重点转移到对人和世界关系的探讨上,而之后王阳明所创立的心学更是将我国古代哲学推上了一个令人惊叹的高度。

还记得鲁迅先生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曾写道:“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没错,那个独自跋涉在西行路上舍身求法的玄奘,留给我们的,正是这样一个坚强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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