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凤婷是我蹭的这门法理学的授课老师,头衔之类,也可述之一二——博士、教授。其他的信息,我并没有得知太多,因为她的前四节课我并没有去上,我是2020年10月15日的周四晚上第二节去上她的课,那个时候,已经是法科学生的第五节课了。
有印象的是,她曾经讲述过的自己的经历——譬如《藏传佛教信徒自焚事件法律对策研究》最后获得司法部的优秀结项;譬如曾经多次去美国进行交流;譬如曾经写过《法律至上的现实虚妄》这一篇关于“大众思维”对法律权威和尊严的冲击以及法学专家对法律至上观念动摇的学术论文;譬如她生在甘肃和在甘肃的大学生活;譬如她的女儿的小事件的分享……
因为看见她写的一些论文都有刊登在《甘肃政法学院报》上,故我有猜测,她或许曾经是甘肃政法学院的学生。
02
2020年10月15日,周四,晚上。我本没有课,便私自安排了蹭课。两节现代汉语,两节法理学。
毕竟是人生第一次蹭课的经历,所以记得尤为清晰。现代汉语是陈维妙老师上的,那是一个很年轻的老师,也很漂亮,她身上那条浅色的裙子在教室的灯光下折射出来的闪亮的光芒,至今留在我的脑海里。在我眼里,那是年轻与活力的象征。
教室里面人并没有很多,我却禁不住地蹑手蹑脚。瞅瞅零零散散的两三人,便放下了蓝牙耳机,走上前去,“老师。”我轻轻喊了一声。“怎么了?”“唔……我不是这个班里的学生,我是来蹭课的……”十分毕恭毕敬。“噢,没事呀,随时欢迎!”年轻的女老师笑了。“我会坐在后面,不会打扰到你们的。”我松了一口气,便回到了座位上,继续看庆山的《夏摩山谷》,依旧是蹑手蹑脚。
那一节的现代汉语上得很欢快,主要还是讲了不同分区的语言的不同,东北话,北京话,广州话,潮汕话,客家话等等这些。还看了KC的抖音视频,乐不可支。
接着便是法理学了。503教室。
我小心翼翼地进入教室,整理好东西。看向讲台——凤婷站在那里,从她的脸上的皱纹能看得出来——那是岁月的痕迹,她已经不年轻了,她没有看手机,没有看PPT,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同学们进出教室,不苟言笑,仿佛一株娴静的开在水中的莲花,亭亭玉立。
“凤婷”这个名字给人一种年轻活泼女子的感觉,所以我第一次看到凤婷还是挺惊讶的。
还是那些步骤,走上前去,“老师,我不是这个班的学生,我是来蹭课的,我会坐在后面,不会打扰到你们的。”轻声轻语。
近距离看凤婷的时候——皮肤很薄,其中躺着细细的纹路,宛如一张有些许细痕,但又十分平滑轻薄的纸张;唇线很细,脸颊很小;头发前额中分,后面是短的波浪,深褐色。给人的感觉十分地舒服妥帖。
因为凤婷在开课前十五到二十分钟都基本到场了,她的习惯就是安静地看着学生进进出出。所以第一次去她课堂的我,看到此番景象,便以为她是一位严肃的老师。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当我把那句话讲完后,凤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突然提高了音量:“啊?蹭课?”伴随着她的惊讶的,还有她的笑容,那是凤婷独有的笑容——眼角弯了一半,眸子透露出一种光亮,嘴角弧度捎带着恰到好处的优雅。
我心中震动:难道她不知道蹭课这样的事情?不对啊,或许她想知道我为何蹭课。我匆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专业的学生,我是工商管理学院的学生,但是我十分喜欢法学,所以就过来听了。”
凤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神离开了我,飘向桌面,似乎是陷入了思考,“唔……现在学校不是有那什么……”她眉头轻皱起来,薄薄的嘴唇稍微往上撇了一下,像是努力在大脑中搜索相关的信息,“不是有那什么……”“辅修。”我说。“对,辅修,你们不是有辅修么,说是可以修一些自己喜欢的专业……”她的语速很慢。“嗯嗯,是的,但是如果是出于功利一些的考虑,辅修的用处大概不大,而且也会增加学分负担,所以我就选择了蹭课。”
我没想到凤婷会延伸出这么一个话题来,单单是一个“蹭课”的告知居然还可以“告知”这么久。并且,在我提到“喜欢法学”的时候,她就很自然地想到辅修,并且和我有聊起来的趋势。
看来这是一个很亲近学生的老师呢。我在心中把“严肃”和“不苟言笑”打了两个大叉。
“唔……那也是呵。”“呵”是凤婷很喜欢的语气词。她有些遗憾地看了我一眼。
“那老师我就先回到坐着咯,我就坐在后面,不会打扰到你们的。”我回过头指了一下我的位置的方向。
凤婷微笑着点了点头,眼中有温柔的涟漪。
03
时至今日,我已经记不起来在第一二节法理学里凤婷的具体论述了,但是前面几节课凤婷都很喜欢分享她的个人的经历,娓娓道来。
“有时候,你是不得不承认人是会衰老的。哎,对吧。像我这样,我是一个洁癖很严重的人,严重到什么程度呢,我可以在半夜睡觉的时候,起来看到天花板有蜘蛛网,不管它是不是凌晨两三点,就会爬起来,不搞干净都睡得不踏实。”凤婷咬字会将“哎”字咬得比较重,随即就会很自然地滑出“对吧”这两个字。
很多老师,在讲课的时候,语句与语句中,会有连贯词,我曾经接触过的很多老师,大多以“啊”作为连接词,但凤婷的有些特别,她很爱用“哎,对吧”。
看着大家惊讶的表情,凤婷笑了,又怕大家不相信,重复着——“真的,不管它多少点,哪怕是半夜一两三点。”
“但是现在做不到了,算是有心无力吧。”凤婷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说完嘴唇又抿成了一条细线,“所以呀,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人是会衰老的。”
凤婷说话的时候,很喜欢用手势,并且是个人特色十分鲜明的手势。夏天的时候,天气比较热,她会把双手举起来,手肘基本弯曲为九十度,手心面向自己,五指随意张开,同时她会下意识往后仰一下头。我猜测或许是因为,短波浪的头发在后面会比较热,稍微仰头有利于后面的通风。在讲述某些事件的时候,配上“这样”的字眼,她会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呈八字,食指伸出,以“八字”的角度比划。
举手投足间,会有一种分外的优雅。
讲课的时候,凤婷不是一直站在多媒体旁边,而是会走动。或许是从多媒体的左边走到右边,又或者是在学生座位中间的空隙中前前后后地走动。
有时候,她会问一些问题,学生中有人出声回答后,她若是没有听清楚,就会多走近几步。“嗯?”她会从一个讲述者转变为一名倾听者——抿起了嘴唇,头稍稍往前倾斜,眼神透露出认真。直到学生说的话她完全听懂了,她才会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
04
跟着凤婷上课基本是半个学期多了,十分清楚,凤婷课前的习惯就是一直在讲台上站着,不看手机,不调PPT,而是安静地看着我们进出教室。
2020年12月11日,周五,早上第一二节课。我走进教室,凤婷一如既往地站在讲台上。我拿出《法理学》,拿出笔袋,拿出水杯,在桌面上一一摆好。眼睛的余光中,凤婷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刚刚进来的我。我翻开“法的要素”一章中的“法的规则”部分,正准备看,手机亮起来了,是工作的微信信息。这份工作尚没有确定,而且还需要面试,不及时回复怕是会留下不好的印象,便只好打开微信回复信息。
感觉到凤婷的目光一直都没有完全移开,但微信的信息还没有回复完毕,我一边快速地打着字,字面上的礼节礼貌不敢怠慢,一边在心里喊着:凤婷别看我,我回复完立刻看书。
然而,信息回复完毕后,打课铃却响了。
“我刚刚一直在看你们,你们大部分都在看手机,小部分在看书,”她顿了顿,“现在这个手机呀,对人的身心是真的有害处的,先不说它大大减少了你们看书的时间,专注的时间,而且对你们的那个视力呀,也是有害处的。”“现在很多在手机看的信息大多是碎片化的,碎片化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信息进入你们大脑的时候,并没有经过大脑思考,让我们的大脑都变懒惰了……”最后,凤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我们。我们和她,在那几秒钟内,默不作声。
我听得心惊肉跳,但是又是无可奈何——谁叫凤婷如此爱观察生活呢?凤婷会观察到,学校的共享单车没有摆放好;会观察到,教学楼二楼大厅旁边贴着的学生规则,并且会对这些观察到的事情进行思考和评论,有时,也会和我们分享。
05
凤婷的课堂结束后,学生们已经自发形成了一种仪式——鼓掌。每一节课,都会在掌声中结束。
06
有时候,蹭课这类事情,某种程度上,需要的,不仅仅是求知欲和坚持不懈,更要有的是,厚脸皮。
2020年12月10日,周四晚上。我找到靠边的位置,看见这位置的抽屉里边有着一件薄衣,便问旁边座位的人:“您好,同学,请问这个座位有人吗?”回答是摇头,我便坐下了,却听见了细微的讨论声——“哎,这个人好像不是我们班的。”我拿出了《法理学》的教材,笔袋和杯子。“啊,但是她有法理学的书诶。”我翻开到“法律的原则”部分。“可能是其他专业的吧,又或者是法学其他班的,唔……”我一面静静地挑出要用的荧光笔、黑笔、蓝笔和红笔,一面悄悄地往座位外边挪了挪。掂量着或许不太够,我又往外挪了挪。
或许被认出的尴尬无法消除,但是挪一挪,能给我些许心理安慰吧。
07
《大学》有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梅贻琦道: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在“大学”的意义层面上,蹭课给我感受最深的,莫过于大学是自由的。此自由非人身自由,乃知识之自由。只要学生愿意,知识的大门永远为学生敞开——我们不论学分,不论专业,只论求知。
08
凤婷语录:
“你们要去看书,只要是有用的书,什么类型都可以。而法律的就可以从刘星的《西窗法雨》看起,这些书都是用很通俗的,作为法科的学生是一定要看书的呀。”
“你们考研的时候可以考出去的,不要老呆在同一个地方。你们想要考我们的研究生也不是不可以,我们学校是不错,但是学校的老师就我们这些,老是跟着同一个导师也是腻呵,考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多好呀。”
“你们没有看书,那你们的时间都花到哪里去了呀?”(我认为是灵魂拷问)
“法学的相邻学科是十分多的,学法学也要懂得其他的学科,并且要拥有丰富的经历,所以你们平时要多细心观察生活。”
“你们要养成一种批判和质疑的精神,不是说教科书就一定是正确的。你看,连法学学者都对法律至上的观念产生了动摇,所以,不要轻易相信权威,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和判断能力。”
——以此,纪念我的老师,周凤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