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江 图/网络
乡村生活编辑:文言明语
黄土坡的窑洞,住着我的乡亲。尽管生活给了我们无尽苦痛,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迎着黄土坡上那轮红日,满怀希望地生活。好文特别推荐。
阴沉沉的天,不时有乱风夹杂着飞沙吹打在脸上,有时也会迷了眼睛,扑入口鼻,唇齿间不断有呛入的尘土味。
广袤无垠的高原,裸露着灰黄破碎的肌肤和骨架,皲裂着水土流失后的沟沟与壑壑。那沟壑,像老树的枝杈弯曲着伸向远方,又像濒死的怪兽,扭曲着苍桑的肢体,在沟间梁上四处翻滚。
黄土坡上或远或近,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偏僻村庄,它们清一色土窑洞,清一色黄土坡上小路环绕,这些年它们依旧安静,依旧破败,依旧荒凉。
我抬头望了望远处铅灰色的天空,加快了步子朝前走。我必须赶在大雨到来之前,回到有生叔的那孔破窑洞。
顺着弯弯曲曲的黄土路,我走下了沟底又爬上了高坡,绕过烽火台下的矮土梁,穿出一片长满荒草的断头坡,沿着悬崖边的羊肠道翻越过了四五架深沟高梁后,终于望见了不远处那熟悉又陌生的小村庄。
曾经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的小村庄,此时寂静到吓人,因为天阴着,太阳原本看不见,此刻天色更阴暗。我便在这一片黑黢黢中迈进了有生叔家院子。
有生叔比两年前苍老更甚,皱纹爬满了整个脸庞,半秃的恼袋,两鬓皆白,络腮胡子乱蓬蓬地遮住了口鼻,一双浑浊失神的灰黄眼珠子,看见了我却又放出来一丝丝亮光。
他半躺在火炕上,背后垫着一卷铺盖卷,一条残肢半截子空裤管耷拉在坑沿上,蜷曲着另一条枯瘦的长腿,指了指炕头上的旱烟袋子,示意我上炕来,装一锅旱烟点上,爷俩好说话。
我脱鞋上炕挨着老头坐下,装了一锅旱烟点上,咬着翠绿的烟嘴,夹着乌黑的长烟杆,锃亮的铜烟锅里,一闪一闪冒出一缕缕青蓝色的烟,逐渐弥散。
有生婶子没了好些年,那会儿正是农业社集体生产的时候,冬天一群婆姨们聚在土窑前切土豆籽。那天有生婶被突然塌下来的崖头埋住,等到被众人救出来后,她的口鼻里塞满泥土,已经没了气息。
有生叔从那以后就在县办的小煤窑上当了工人,一个人拉扯两儿子长大,日子虽然紧巴巴但先后给他们都成了家,而自已却在十几年前的一次事故中被砸断了一条腿,从此成了残废。
有生叔下煤窑那些年,大儿子明子就在村里种庄稼养牛羊,收入虽不多,日子也勉强够过。这些年有生叔躺倒了,家里一下少了一大半收入,明子哥负担更重了。
大约半年前,明子哥就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干活力不从心,从沟底泉子上背一趟水上来,一路需要歇两三次,而他原来是不歇的;原来一顿吃两大碗饭而那些天干再多活见了饭也没食欲;精神头也比原来坏许多,老是困乏无力但躺下却睡不着,等等。
明嫂曾不止一次说,这个样子是该去城里医院检查一下了,明哥说,不妨事,岁数大了人怂了,干活不像小伙子也正常。上医院检查不得花钱吗,留着给大宝二宝上学使,我歇歇就好,没事。可就在半个月前,明哥住进了县医院。
有生叔还有个二儿子,原来也在县办煤矿上挖煤,前些年在矿井冒顶事故中遇了难,老婆带着女儿改嫁走了,留下了个儿子,明子哥两口子当亲儿子养着。
我吸着旱烟锅子,和有生叔一家聊着些家常话。明嫂要去喂牛羊做晚饭,聊了几句便去了,窑洞里昏黄的灯光下,便只剩下了我们爷俩。
有生叔摸索着从炕席下面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来,放在我的手心里,在上面按了按,对我说,煤矿上给的和这些年攒着的,打针吃药花了不少,剩下就这么多了,你拿着,明子看病和两个孩子上学的事,全托你了!明年开春,我再多养上它几只羊,还能再多赚一些,这些事都是要托你去跑去办去求人,你娃可别不当回事。
一晃三十几年过去了,我从当年跟着有生叔背煤的小炭童,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干部,其间有过幸运,有过奋斗,有过血泪,有过喜悦。我和当年一起下过煤窑的大小伙伴们之间,渐渐有了闰土和迅哥儿那般的隔阂,但和有生叔一家,并不生分,一直都不。
我接过油纸包,没有犹豫,没有推托,一口答应下来。尽管我知道,办这些事对我来说都不容易,我只是个小科员,而且我自己家里还一地鸡毛呢。
农村人的盼头,固然是为生活所迫,其实不如说是不能或不愿放弃希望——种籽希望颗粒饱满,畜仔希望活蹦乱跳,土地希望肥沃疏松,年景希望风调雨顺,儿女们希望出人头地……
同学小马在县医院上班,他说明哥的情况可能不太好,要去省城再检查;同学小丽王军都是老师,关强还在教育局当着小科长,两孩子上学的事,我就去找他们……
早晨的阳光洒满了雨后的高原,四野清新洁净,空气中充满田野独有的芳香,鸟儿鸣叫着飞过湛蓝的天空。我怀里揣着有生叔一家的希望,也怀揣着我的希望,向着坡顶那轮渐渐升高的红日,快步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