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秦老板的羊汤馆已经打烊,但灯依然亮着。昏黄的灯光像秋夜里的一床被,温柔地包裹着这家简陋的小馆。
店内胡乱地堆放着桌子、椅子、煤气罐、烙饼锅、羊汤锅,油腻而黢黑的地面上散落着揉成团的卫生纸,冰箱后的阴影里时不时蹿过几只硕大的老鼠,十几平米的苍蝇小馆到处藏污纳垢,在这个微凉的秋夜里执拗地散发着羊汤的鲜香。
羊汤馆开在医院门口,还不到凌晨四点,二十五六岁的秦老板就起床了。还有他年轻的媳妇,温柔的鹅蛋脸上长了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据说出嫁前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时髦女孩,可现在:一身衣服穿得随便,袖子撸得老高,手上和黑裤子粘着面粉,重复着和面——擀面——烙饼——翻饼的动作。可能因为缺觉,她沉重的眼袋比漂亮的眼睛还明显,虽然削减了她的灵动,却也增加了她的庄重。
中午刚忙过去,又有人来喝羊汤,可是烙饼卖光了。有人问:“这一天得烙多少饼?”她指着洗澡盆子大小的和面盆说:“和十几盆面全烙完。”烙饼是个体力活,还要照顾一岁多的孩子,媳妇的肩膀总是疼。秦老板心疼媳妇,饼一卖完,就让媳妇回家补觉去了。而他就在店里接待零零散散的几个客人,收拾一下桌面。
这天,秦老板的发小老张从北京来了。他们是打小一起光腚游泳的关系,年龄相仿,但辈分不同。每次俩人一见面就自称爷爷叫对方孙子,乐此不疲。也就几年前“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时候,俩人没少聚在一起胡吃海喝吹牛皮。
秦老板高中毕业后一直在亲戚家打工,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银行卡的余额提醒总给人会心一击,于是兜兜转转来到秦皇岛这个陌生的海滨城市开起了羊汤馆子。白的羊汤再撒上一小撮绿的香菜,最便宜的只要六元一碗,口味正宗,地段也好,来吃的人不少。
老张是村里的高材生,高考考上了北京某211大学,学的是机械自动化。毕业后在客车工厂呆了一年半,直觉再待下去整个人就报废了,毅然裸辞投身到码农的伟大事业中去。
总之,现在俩人的日子一个比一个苦逼兮兮,于是一拍即合,打算来顿热腾腾的羊汤火锅抚慰下受伤的心灵。
陈晓卿的《至味在人间》里有一篇写到火锅:
就像火锅,草根特性决定了它的最佳就餐场景,锅子一只,白酒二两,三四个小菜,五六盘羊肉,七八个兄弟……话题往一起扯,筷子往一处伸。坐在一起都知根知底,又不是SARS爆发的时候,何必还要各找各锅呢?锅里翻江倒海,上空热气蒸腾。幸好火锅出现得晚,否则庄子说的“相濡以沫”弄不好都会有别的解释,甚至那句“相忘于江湖”都可能被忽略了。
陈晓卿的笔触是感性的,是幽默的,还散发着臭鳜鱼般鲜明的乡愁。他是安徽灵璧人,大学考入北京传媒大学成为“北漂”。他在北京有房有车有工作,就是没有味蕾上的归属感。在我看来,他导演的《舌尖上的中国》或是这本《至味在人间》,都是在寻找和发现整个中国味蕾上的归属感。有了味蕾的归属感才有了心灵上的寄托。
此刻的羊汤馆正上演着陈晓卿笔下的情形:秦老板摆上电磁炉,片几大块羊肉,往汤锅里添几大勺羊汤,放几块羊骨,开始大火煮锅底。开一瓶白酒,几瓶啤酒,听着羊汤火锅的咕嘟声,二人竞相卖起惨来。
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很尴尬。说嫩吧,你看还有大学校园里那帮朝气蓬勃正满怀希望的大学生们。说老吧,你看那些已经成家立业日子过得有条不紊的30代人。二十五六岁,正在成家立业的途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时,还不着调。
有卖惨的时候,就有相互吹捧的时候,这都是他们之间的老套路。老张说秦老板,年纪轻轻已是老板,轻轻松松月入过万,实在佩服。秦老板说老张有文凭前途无量,实在不行在我羊汤馆子前摆个水果摊卖果篮也行。
暮色越拉越低,街上已看不到几个行人,不远处的医院还亮着灯。秦老板有条不紊地调制着火锅蘸料:浓稠的麻酱、羊油辣椒、小细葱花、香菜、碾碎的花生,再浇上一点热羊汤,攉搅开来竟是这样的味道:白日里正儿八经的味道走下工作的案板,变得随性悠扬起来。
“咕嘟嘟”,羊汤煮得久了,逐渐释放出令人陶醉的香气。羊肉、丸子、青菜、豆皮、粉条……一股脑儿通通倒进锅里,估摸着煮得差不多了,夹进蘸料碗中一扭,饱满的蘸料裹挟着食物进入口中。
好吃!好吃到喧宾夺主,硬生生地打断谈话,食客们只能“喔~啊~”地发出陶醉的闷声。再要走心地聊天,恐怕要等到酒足饭饱之后了。
“你这羊肉火锅都可以列进菜单了”,老张嚼着满嘴的东西含糊不清地说。
“不卖。才没那闲功夫。”秦老板吞吐的白烟消融在了火锅热腾腾的蒸汽之中。
生活不易,老友何时再相聚?秦老板和老张都没打算,可他们一定会再见的。
相濡以火锅,不忘于江湖。
这里的羊汤火锅不外卖,只等老友跋山涉水来相逢,去重温,再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