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好!”
温娆芊蹲在田埂上,闭着眼睛细心聆听初秋那被风轻轻吹着的田野的各种声音。黄昏的阳光还没凉透,像一只温暖的巨手,紧贴着她。
在她不远处有个男孩坐在青黄交接的草地中,他叫周箐,正有些无聊地用手拨弄旁边的蒲公英,白色绒毛种子四处飞散,跌落一地。
秋风微凉,把寂寞的人吹得更加寂寞。周箐曾很讨厌秋天,因为那些丝丝似寒未寒的秋风总是会勾起他的一些惆怅往事,这个季节给予他的意义不是收获,而是凉薄。
但现在,他有了些变化,开始朗读一些和秋天有关的散文,会细致地欣赏秋天的景致。
云宵雁荡,周箐目送完一行雁阵后,就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就向娆芊走去。娆芊听到周箐走来,就站起转过身,伸出手让周箐把她牵紧,让他带她回家。
沿途满眼的都是被秋色渲染得恰好的怡人景致,但娆芊无法欣赏,因为她看不见,任眼前的那一树树的叶子再金黄耀眼,也无法在她漆黑的世界里亮出一点光芒。
西边的云朵微微发绀,晚风愈凉。夕阳仿佛每落下一寸,气温就跟着下降一度。周箐拉着娆芊慢慢走着,不时给她描绘一下周围的景致,娆芊安静地听着,安心地走着这条既黑暗又安全的路。
娆芊的家在一条小村庄里,是一座有些破旧的两层小屋。周箐老远就看见正在门口削瓜皮的娆芊的妈妈李悦,李悦也见到他们,朝他们招招手。
周箐把娆芊送到家门口就要回城里去,李悦就抓了几颗青枣放进他口袋里说:“给你路上吃的,现在天凉,太阳落得很快,你要是看不见路回去记得要到我们这里住一晚啊。”“嗯。”周箐应了声就慢慢走路回去了。
娆芊仍旧站在门口,听着周箐那越来越远的脚步声,神色落寞。
在回去的路上,周箐走得有点累了,就到刚才坐过的那块草地上休息一会。夜幕已拉下,晴朗夜空繁星闪烁。他并不急于回城里,反正他这晚没什么工作。他也喜欢在旷野中好好静思一下自己的人生。
他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听着秋虫那似有一丝颤抖的鸣声。他想,送娆芊上下学已有三个多月时间了,从暑气正盛到秋色已浓,一季时光,就这样悄然流去。
三个月前,是娆芊的爸爸温时俊负责送娆芊上下学的。
在一天傍晚,仲夏落日柔和的光线交织成一张暖和的网,笼络着周箐工作的那间小书店。时俊带着娆芊进来,问周箐这里有没有盲文书,周箐不知道有没有,就望了眼店长询问他的意思。店长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时俊父女只好黯然离开,在出店门时,时俊被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上。娆芊赶紧蹲下摸索着去扶他,周箐也上去帮忙。时俊扭伤了腿,走不了几步就痛得走不下去了。娆芊看不见时俊的伤势,也不知可以帮忙做什么,只好流着眼泪无助地坐在她爸爸身边。周箐想送时俊去医院,但时俊坚持说不必去,只要回家搽点药油就可以了。店长就叫周箐背时俊一程送他回家。周箐也有此意,就一口答应了。
周箐背上时俊,拉着娆芊的手,按时俊的指示上了公交车,下车后,走半小时路,就到温家。温家外表看上去十分破落,但里面的摆设却很整洁雅致,看得出他们曾经富贵过并且是很有生活品味的人。
“太谢谢你啦年轻人。”时俊感激万分地说,李悦扶丈夫坐好后就赶紧给周箐端烟倒茶,并邀请他吃晚饭。周箐一心赶着回去就推辞了,临走前,他听时俊叹着气说他那腿看来还要歇几天,李悦又要上班,不知明天该怎么送女儿上学。
周箐原地站住思索了几秒后就回身返屋说:“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明天就由我接小芊上学,你们说怎么样?”“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李悦说。“没关系,就这么定了。”周箐说着就往外大步走了,时俊夫妇面面相觑,不知周箐是否是说说而已。
自始而终,娆芊都只安静地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目然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她的手心好像还留有那个陌生人的体温,暖暖的,怪怪的。那一晚,她睡得很不踏实,似在期待着什么,又像在惧怕着什么。
天亮了,周箐果然如约而至(店长也同意他这么做,允许他迟点上班)。娆芊的父母犹豫着该不该把女儿交给他,毕竟他们认识他不到一天。但娆芊果断地踏出家门,说:“我相信他。”周箐微笑着走过去,握紧娆芊的手,对她的父母说:“你们就放心吧!我一定把她安全送到,放学时我再去接她。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们可以随时打给我。”周箐说着就把写了号码的纸条给了李悦。
李悦知道娆芊是个倔强的孩子,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要抓住求学的机会,就只好答应了。“周大哥,那我就麻烦你送我一下了。”娆芊笑靥如花,但很快忧愁仍旧占据着她那皎好的面庞。
李悦和时俊心情忐忑地看着他们离去,然后一整天都神不守舍,直到看见周箐和娆芊再次出现在夕阳的余晖下,心上悬着的那块石头才落了下来。
那时,周箐不知道,这送一下竟然就送了这么长时间;这手一牵,就不忍再松开。而在娆芊心中,那个夏天的清晨,绝对是一幅最纯美的画卷。
温娆芊的家庭原本确实很富足,时俊是一所大公司里的经理,有着丰厚的收入。但在一年前,时俊因为遭人陷害,被欠上巨额债务,而他平时又在公司里傲慢跋扈,经常为难下属,以致老板都有些看不惯因而就趁机找个借口辞去他的职务。因无力偿还巨款,时俊只好把房车都卖掉,到城郊一条小村租了间小房子。可祸不单行的是,不久后娆芊的双眼就出问题了,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把手术的钱弄好,但手术还是失败了,娆芊永远都无法重见光明。
而周箐的家境也很困难,他读了初中就没再读下去,因为那时他年纪还小,家里人不让他去工作,他就去一位西班牙人的家里玩(那家人刚来这里定居时,周箐家帮了他们不少忙,所以这两家的关系很好)。那西班牙人就教他说西班牙语,聪明好学的周箐很快达到了初级水平,过了两年,他就已经能流畅地说写西班牙语了。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一家翻译社工作的,一直到那家翻译社因生意冷淡而肆业。之后,他就到处漂泊,先后做过不少工种,但都很短暂,来到这个城市后到就在那间小书店做了个营业员。
周箐不明白为何娆芊还要坚持去上学,他问过她,但她只是苦笑一下,没说什么。不过周箐从她父母口中得知,娆芊的同学都待她很好,总是帮她做各种事,把上课时她没听懂的内容反复地向她讲述,并不厌其烦地把练习题读给她听,代她写出她得到的答案……周箐想,也许她是舍不得同学们对她的这片深情吧。但在最近,周箐觉得娆芊有些变了,变得更加忧郁。他有些担心,但并没有说什么,他想也许是因为学习压力过重吧。
周箐知道娆芊不肯向命运低头,在一片黑暗中,她仍在苦苦寻找生活的光亮。她的坚强深深地打动了他,以致于令他慢慢地喜欢上了她。但他知道,如果和她在一起,就要好好地照顾她一辈子,并要承担温家尚未还清的债款。
回到城后,他去个大牌档吃了饭就回书店。店里只有一个顾客,店长正在书架间整理书籍。店长见周箐回来,就说:“小箐,我还有一些订单和库存信息没整理好,你赶紧把它们弄好吧,我眼睛不好使,今天不能再做了。”“好。”周箐说着就到办公桌上忙碌起来。周箐之前为书店搞了几个小活动,增添不少客源,他工作起来也比以前更加有热情了。
做了一会,就见有人进来,是骆芷瑶,她也是该书店的员工。“呵呵,小瑶这么晚还没睡呀?”店长很高兴这时候这里还这么齐人。“现在才八点多啊。”芷瑶说:“我正在逛街呢,路过这里就进来看看。”“哦…原来还这么早啊。”店长说:“我早就不理会时间的流逝了,既然时间还早,你等小箐把工作完成后就和他一起出去吧,年轻人间就该多交流交流。”
“不,我不去了。”周箐有些抱歉地看着芷瑶说:“我做完这些就想去睡了。”芷瑶听到这话很是失望,她才不是嘴上所说的“路过”而已,她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就是想和周箐出去的,但没想到还没等她叫他他就一口拒绝了。她继续坐了一会,看了几页新杂志后就默然离开了。店主坐在摇椅上,抿了一口茶,望了望门口,又看了看周箐,叹了口气,合上眼睛打盹儿。
完成工作后,周箐就去叫醒店长要他回房睡觉。店长就起身说:“天凉,你也早点睡吧。”店长知道周箐其实不会这么早睡。“再过一会你就把门关了吧,那时候应该不会有客人来了”店长说着来到柜台前拿起一个相框看了几眼,用布抹了几下。那是店长一家的合照,但店长已快有两年没见过他的家人了——他们出国后就没再回来过。店长本来也可以出国,但他不愿离开故土,于是他每天守着这间小书店,过着快乐而又孤独的日子。
周箐确实并不想这么早睡,刚才是骗芷瑶的。他不想她对他抱有过多的好感与期待,他并不讨厌她,也不怀疑她对他的感情,相反他还挺喜欢她,但喜欢并不等于爱,在他心里面,已悄悄住了另一个人,那就是娆芊。
骆芷瑶家世显赫,来这里工作纯粹是体验生活。在周箐眼中,芷瑶是一颗耀眼的星辰,看着很近,其实还隔着无数光年,而娆芊则像是在即将拂晓的星空下,一朵逆风而开的娇梅,看着很远,但花瓣的温度早已烙进他心里。
起初,周箐接送娆芊上学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有意义些,但不知从何时起,当他牵着娆芊的手送她回家时,他突然会有一种感觉,想一直就这样陪着她,做她的眼睛,照顾她一辈子,但他从不敢向娆芊透露他这一个想法。毕竟她年纪还小,又一心想把书读好以改变这残酷的命运,所以他不敢令她分心,只想默默地守护着她。
秋风轻轻吹着门口的风铃,行道树在簌簌响着,在这凉气肆意浸漫的时节,最温暖的莫过于一个紧紧久久的拥抱了。周箐想起几天前,他拉着娆芊走路时,娆芊突然从后面抱住他,说:“箐哥,我怕。”但她没说她在害怕什么,只抱一下就松开了,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反而令周箐害怕了,不知她心里想着什么。
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后,周箐关好店门,就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厚厚的法语辞典和一本法语散文集,又到另一个书架拿下一本幽默故事集,他要背几个故事以逗娆芊笑几声。他决定先学习一会儿法语再看故事,还在翻译社工作时他就已开始学习法语了,他没什么爱好,唯独喜欢学习各种外语。
但才看了几分钟,他就开小差了。他在想娆芊,在这个冰凉的夜晚,不知她是否已安然入眠?她最近的愁绪加深了,是因为秋天吗,这失明后她经历的第一个秋天。
天亮后,周箐照常去接娆芊上学,他几次发现她欲言又止,之后的几天她也都是这样,他想问,但还是决定让她在想说的时候再说。而骆芷瑶在一个下着秋雨的晚上打电话给店长说她不干了,之后就没在书店出现过,没有了她,书店显得冷清多了。周箐当然舍不得芷瑶,他也已习惯了有这么一个贴心的朋友在身边,但他觉得这样也好,以芷瑶的才干,绝对不必在这小小的书店里消磨时光,她应该到她该去的地方去,在那里她才会认识到比他好千百倍的人。
一天下午,周箐接到娆芊的电话,她说她爸爸今天来接她,叫他不用去了。他感到心里很不是味儿,总觉得她有什么事。晚上,他和店长一起出去吃饭,这夜似乎又凉了许多,他喝得有些醉。店长说他多么想让芷瑶再多做几个月,因为她太像他的宝贝孙女了,说芷瑶这么好的女孩都不要,难道你喜欢小芊这个小丫头啊?又说小芊确实也是个好女孩,只是命苦了点。周箐不答话,只顾喝酒吃菜。
回到书店后,周箐洗过澡就回店里的卧室睡觉。半夜,风把玻璃窗户吹得嗡嗡作响。周箐突然醒过来,因为他的手机响了,是娆芊打来的,她说:“箐哥,我已经退学了,从今,以后,你都不用再来接送我了。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辛苦你了。再见,珍重。”说完马上关机。
不知是不是风呼啸得太厉害了,周箐这夜无法安眠。
在娆芊退学后的第三天,周箐决定去找她。
这天中午,阳光明媚,还没凋零的花朵都在努力地绽放着,似在向这个世界展现它们最后的那一刹绝代芳华。周箐向店长请了假,骑上自行车,如一缕轻风,直往温家奔去。
在路上他遇到娆芊的父母,他们正要去城里工作。他们见到周箐都很高兴,时俊说:“想不到你还会来看小芊,这孩子一个人在屋里闷得慌,你就去陪她玩玩吧。我们都没有时间好好照料她。”时俊早已经很好地反省了自己的人生,他现在已没什么要求,只想努力工作,给他的妻女一个温暖的家。
“如果你想带她到城里走走也可以,有你在她身边的话,我们都很放心。”李悦拍拍周箐肩膀,带点央求地说:“你就尽量让她开心一点吧好吗?我们越来越担心她会干傻事。”“我会的。”周箐语气坚定。
周箐来到温家后,没有叫唤娆芊,而是悄悄把门打开走进去,他想给她一个惊喜。但他料想不到的是,她反而给了他一个大惊吓。
只见娆芊拿着一把刀,正准备往自己心口刺去。周箐赶紧飞奔过去抓住她的手说:“你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娆芊被吓了一下,刀子也掉到地上了。当她认出是周箐的声音时,哭了。
“箐哥,你就让我死吧。”娆芊哭道:“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我的眼前注定永远都是漆黑一片。我之前一直坚持着努力着,我以为只要我不放弃,就能取得好成绩,就能找到我仍旧活着的意义。但无论我再怎么下工夫,我的成绩还是一落千丈,去哪里做什么都离不开别人的帮助。我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让我继续走这条看不见曙光的道路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啊?”
“不,我不准你这样想。”周箐说:“每个人活着都有意义,只是你还没找到而已。而且,你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你还被人爱着,你爸你妈都很爱你,我也是。”他紧紧抱着她,贴着她耳朵轻声说:“小芊,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我爱上你了,是你让我的生活发生了改变。认识你之前我一直对生活得过且过,无聊地混着日子。自从认识你后,我开始改变自己,热爱生活,也更加关心身边的人,我会看很多书,目的是为了能在路上讲给你听,我学习盲文,为了能和你有更好的交流。我变得注意自己的形象,是为了让你的同学羡慕你有一位帅哥每天来接送你。你的坚强和不轻易言输的精神令我自愧不如,你努力绽放的笑脸就像是寒冬里的白梅,令人敬而爱之一见难忘。你知道吗?当我知道我以后不能再送你上学时我觉得我的世界一下子就崩溃了,这几天我都很想念你,你成了我生命里灵魂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周箐滔滔不绝地说着,直到娆芊破涕笑了一下。
“我真很喜欢你。”周箐说着在娆芊的脸颊轻吻了一下。他握着她的手,说:“黑暗的道路虽然看上去很可怕,但我愿一直握着你的手,陪着你走,你愿意我这样做吗?亲爱的小芊。”
“你是说真的吗?你不是在骗我吧?”娆芊心里既喜又疑,她也很喜欢这位一直陪着她的大哥哥,之前她也想对她表明心意,但她不敢相信他真的会爱她,会陪她一辈子。
周箐仍旧紧紧握着她的手,深情地说:“执子之手,与子皆老。我是说真的,我不管你信不信,我给你时间决定,反正今生我是爱定你一人了,愿把一生的时间都交付给你。”
“那好吧。”娆芊幸福地笑着:“那现在就陪我出去吧,花一个下午的时间,陪我晒晒阳光。”
后来,他们如愿在一起了,双方的父母都没有反对。时俊偶尔会开开周箐的玩笑,说他当初要送娆芊上学还真是别有用心啊,不过玩笑归玩笑,他知道周箐是真心对娆芊好的。
后来,店长终于决定去和他的家人团聚,并把书店交给周箐打理,周箐就和娆芊一起努力用心经营好它,很快就把温家的债务问题解决了。娆芊认真做着她力所能及的事,心里的阴霾早就被如春风一般的爱情吹散了,每天都快乐地过日子,同学也经常来这里看她。
后来,是极度寒冷的漫长冬天,但却是娆芊过得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再后来,连冬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一个春日的清晨,周箐敲开温家的大门,把娆芊叫出来。他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一条小溪流边。
溪水清澈如此刻的晴空,缓缓流动着。娆芊蹲下身小心摸索着坐在一块石头上,脱掉鞋子,把双脚浸泡在清凉的溪水里。周箐坐在她身边,捧着一本新买的散文集,随意翻到其中一篇文章朗读起来,那是一篇关于幸福的文章。
幸福,没有人能看见它的模样,但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它。他们相信,他们会永远相互陪伴着,幸福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很多年前写的一篇文了,一直藏在博客里。现在再看看,哎,这么多年了,还是没什么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