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叶草青青
是水中月情迷镜中花,还是执镜人一念成执?
01
暮春之初,百花繁盛,棠溪陪着自家小姐黎雪去了城北光华山上的月老庙。庙中香火鼎盛,云烟缭绕,善男信女皆虔诚地往大殿前的月桂树挂上一根祈愿红绸,求一心人,共话白首。
殿中,黎雪求得上上签,秀颜飞上两抹晚霞,解签过后更是喜不自胜,走路都快飘起来了,跟满树飞舞的红绸差不多。
棠梨嗤笑她:“小姐,您就这么恨嫁?”
黎雪不怒反笑:“梨子,你比我还虚长三岁,也该寻个好人家托付终身了。”
“小姐!”棠梨面上一红,飞快地跑远,被从天而降的不知名物体砸个正着。
“哎呦!”棠梨吃痛抱头,咬牙愤愤道,“哪个不长眼的?乱扔些甚?”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指指点点:“这是谁家的丫头,没有教养!”
她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对上众人的目光,面无惧色,倏然一道亮光晃入眼中。棠梨抬手挡在眼前,透过指缝里定睛看去,脚边一把铜镜,镜面朝上,反射着耀眼的日光,让她有一瞬的恍神。
“梨子,此处是月老庙,怎可大呼小叫!”黎雪以绢帕掩嘴,小声喝道,棠梨浑身一激灵,猛然清醒过来,慌忙将铜镜揣入怀里。
“梨子,人家的东西,你……”
黎雪欲让她放下镜子,却被棠梨打断:“小姐,你看我方才闹腾腾的,也没人来认领这面镜子。它从天而降,刚看砸到我,说不定是我的缘分呢!”
语毕,她冲自家小姐吐吐舌头,黎雪知她向来顽劣泼辣,也无可奈何,遂随她去,二人一同下山。
02
是夜,棠梨在灯下细细打量那面巴掌大的铜镜,手柄上有精细的木兰花纹路,栩栩如生。许是年代久远,背面的雕花已然磨损,看不清楚,铜材也失去光泽,微微泛黑。独独镜面,依稀如故,将镜中人的容颜照得一清二楚。
棠梨瞧了半晌,甚觉无趣,打了几个哈欠,将镜子扔在床边,沉沉睡去。
梦里,云雾缭绕,四下茫茫,她一身素衣,东张西望,寻不到前路,不知所措。急火攻心,棠梨蹲在地上,哭着破口大骂:“这是什么鬼地方?”
“喂!有没有人?”她大喊大叫,然周遭寂然,鸦雀无声。纵云涌风动,依旧悄然寂静。
“有没有人呐?”
“有没有……”
久无人应,棠梨心里怵得慌,该不是碰到鬼了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抱头痛哭,瑟缩着身子怯怯地嚷嚷:“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冤有头,债有主,我棠梨平生从不害人,别找我呀……”
03
她念念有词,忽闻若有若无的箫声,清越缥缈,悠悠然传至耳中,似乎有微风划过平静的湖面,漾起涟漪圈圈。
棠梨的心莫名地安定下来,她循声望去,雾散云开,远处的一株柳树下,有一袭碧袍翩然而立,他的对面,是连绵起伏的远山。
碧条依依,衣袂飘飘,谪仙般的背影,棠梨不由自主地靠过去,心跳骤然加快。
近了,近了,她抚着胸口,搜肠刮肚地想平日里黎雪是如何落落大方地与人行礼,可她越着急,越想不起。
棠梨抓耳挠腮间,箫声停,那人徐徐转过身,拱手道:“姑娘,安好!”
其声如空谷清溪的潺潺声,淡然平和,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公子,安好!”棠梨抬眸。
“咯咯咯!”鸡鸣破晓,扰乱了她的美梦。棠梨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心里把那打鸣的公鸡骂了千百遍,恨不得立马将它炖了,可怜她还没见到仙人之姿容。
04
晨起洗漱完毕,棠梨匆匆前往黎雪房中,伺候她梳妆打扮。
黎雪见她为自己忙前忙后,却不住地打哈欠,眼圈微微泛黑,遂关切询问:“梨子,昨夜未休息好?”
“啊?”棠梨愣神,思及美梦,面色酡红,手里的白玉梳斜溜,眼见就要落地。
黎雪飞快抄起距离地面只有一指远的玉梳,轻敲棠梨的头:“梨子,又想被扣工钱?”
棠梨方如梦初醒,低头弓腰赔不是:“小姐,奴婢错了。”
黎雪见她迟缓呆愣的模样,也不恼,打趣道:“看来梨子梦桃花了。爹爹说今日有人上门提亲,要不,我让爹爹也给你寻个好人家。”
“啊?”棠梨眼神闪躲,连连摆手,“不要,不要。”
“梨子有意中人了?”
“没,没有。”棠梨否认,脑海里浮现出梦里的碧袍谪仙,迅速地摇摇头,梦中人怎能算意中人呢?
05
晌午时分,棠梨听闻提亲的人来了,便偷偷溜去前厅瞧瞧,黎雪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此,甚好,甚好!一月后大婚,亲家公,意下如何?”
刚到门口,棠梨已听见屋内中气十足的声音,看来是那位老爷与自家老爷谈妥了,也不知小姐未来的夫君,是何等模样。
“贤侄意下如何?”说话的是黎老爷。
准姑爷也来了!原本意兴阑珊的黎雪听到这句话,耳朵都竖起来了,她用手指将窗户纸戳开一个小洞,用一只眼往屋里看去。
主位上,是自家老爷、夫人,再往下,一身华服的中年男子肥头大耳,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下方的一个碧色衣衫的男子。
那男子背对着棠梨,却因姿态挺拔的碧色背影,看得棠梨眼睛都直了。
那肥胖的老爷,棠梨认得,是城中金氏钱庄的当家,那这与梦中的身影完美重合的人,就是传闻中一直在外游历的金家少爷——金思源。
“全凭岳丈大人安排。”空谷清溪缓缓流,三月春风淡淡扶,连他的声音,都跟棠梨的梦中人一模一样。可这个人,是自家小姐未来的夫君。
“哈哈哈,那便这样定了。”屋内笑声琅琅,后面他们继续说了什么,棠梨全然没听进去。她直勾勾地望着那道背影,期待他能回头,然而,他没有。
06
棠梨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前厅的,也不记得怎么向小姐汇报打探来的消息的,只记得自己称病回房休息。
黎雪差了大夫来瞧她,被她搪塞着赶出门去。
春日午后,艳阳渐斜,暖光透过浅黄的窗户纸,在桌面上铺成棋盘一样的格子。
棠梨坐在桌边,右手撑着下巴,望着桌上的格子发呆。
在她眼里,每个格子里都有一抹碧色人影,有的背对着她,有的站在柳树下吹长箫,有的冲她拱手颔首行礼,依稀还能听到那句,“姑娘,安好”。
“可你偏偏是黎府的姑爷,我又当如何?”棠梨叹息道,伸手去抚摸那些人影,一格一格的,一个不落。
暖暖的触感,大抵跟他的笑一样吧。她遐想着,露出浅浅的笑容,陡然又止了笑,双目圆睁,似乎想到了什么。
棠梨一溜烟跑到前院,躲在杏树后面,恰好赶上黎老爷送客,刚刚走出前厅。
她伸长了脖子,紧紧盯着黎老爷身后,第二个出来的是金老爷,接着是黎夫人,最后,终于是她心心念念的人。
那一刻,她连呼吸都忘了。眼里只余那一人,眸似浅潭,面如冠玉,丰姿潇洒,举手投足间,彬彬有礼,气质斐然。饶是宋玉再世,怕也比不过他。
07
人一旦有了念想,连行为都变得不可控。
棠梨夜夜枕着铜镜入睡,梦里,他终于看清了仙人的面容,长眉入鬓,眉梢含笑,正是金思源。
“姑娘,安好!”
“公子,安好!”
似乎心有灵犀,二人默契十足,不问姓名,不谈出身,他吹箫,她聆听。一曲终了,棠梨拍手称好:“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这一次,文绉绉的句子,她终于想起来,虽不能信手拈来,倒运用自如。
天高水阔,云白柳青。
棠梨伴着箫声起舞,那人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美妙的箫声流淌,曼妙的舞姿若蝶飞花间。
箫声停,蝴蝶驻,棠梨依偎在那人怀里,同看斜阳西沉,蜿蜒的河流泛着红霞远去。
“你愿意留在这里吗?”那人声音有点涩,微微颤抖,生怕棠梨拒绝自己。
“我愿意。”棠梨不假思索地应允。
那人突然抱着棠梨在原地转圈,高兴得手舞足蹈,哪里还有先前的缥缈之气。
原来仙人,也会入凡尘,棠梨笑得开怀,眉眼弯弯。
从此,只羡鸳鸯不羡仙。
08
“大夫,梨子怎么了?”黎雪愁容满面,用手绞着帕子。
棠梨近日十分嗜睡,昏昏沉沉的,大部分时候都睡着,已半月有余,人都瘦成枯柴了,面颊凹陷,眼珠突出,诡异得很。
想起平日里棠梨上蹿下跳的样子,黎雪又抹了把泪,病来如山倒,可梨子年轻,怎就……唉。
“老夫医术不精,着实诊不出这位姑娘的病因,告辞。”
这已经是第十位大夫了,还是束手无策。
眼看婚期将至,黎雪虽忧心棠梨的安危,却也分身乏术,便差了人妥善照顾她。
一日,棠梨醒来,黎雪去瞧她。
“梨子,好点了没?”黎雪握着她的手。
“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棠梨的声音嘶哑,泪从眼角不停滑落,湿透了枕巾。
“傻丫头,我们打小一起长大,还跟我见外。生病也非你所愿,怎就对我不起?你好生将养着,明日送我出嫁,好吗?”
听到“出嫁”二字,棠梨突然激动起来,面容扭曲,极力摇头:“不好!不好!他怎会背叛我,我一定是在做梦,做梦!”
说完,她又昏睡过去。黎雪心有疑惑,却无可奈何,嘱咐了丫鬟好生照顾,便回屋待嫁。
09
“梨儿,醒醒!梨儿!”混沌中,有人在呼唤她。
棠梨悠悠然睁眼,对上一双浅潭似的眸子,只是潭水起了波澜,盛满担忧。
“我怎么了?”棠梨环顾四周,柳絮漫天,已然初夏。
“你呀,”碧袍男子勾勾她的鼻尖,宠溺道,“青天白日的,你躺在我怀里足足睡了三个时辰,方才见你突然哭了,我以为你梦魇,便将你唤醒。”
“原来是场梦啊。”棠梨长吁一口气,心内犹惴惴,这个梦,好长好长,真实到可怕。
梦里自己是个丫鬟,跟小姐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但是她,要嫁人了,嫁给自己的心上人。
“你睡了这么久,肯定做了好长一个梦。”男子见她发呆,便牵着她去溪边戏水。
棠梨掬一捧水,洗了脸,才发觉溪水并不清凉,似乎跟自己的皮肤一个温度,让她完全感受不到水的触感。
瞳孔骤然放大,棠梨扭头看着仙姿卓然的男子:“我们似乎没有交换过名字,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10
棠梨是被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吵醒的。
她强撑着身子起床,坐到梳妆台前,看到镜中的自己只剩皮包骨,面比纸白,犹如鬼魅。
勉强点了胭脂,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病恹恹的,棠梨换了碧色罗衫,推门出去。
因为今天是黎雪大喜之日,府中忙成一团,自然无人照看棠梨。
她左拐右拐,去了黎雪房中,已人去房空,又跌跌撞撞跑到大门口,新娘正在上花轿。
棠梨躲在大门后,透过门缝看到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的新郎,红袍加身,依旧仙气十足,她瞬间泪如雨下。
金思源似乎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猛地看向门缝处,吓得棠梨赶紧收回视线,独自回房。
一见到床,她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金思源是自己的,怎会娶别人?
躺在床上,她又沉沉睡去。
“思源?思源?”杨柳依旧,远山如故,只是那箫声,那人,都已不再。
棠梨再没醒来。因着黎雪的交代,黎家人厚葬了她。小丫鬟收拾遗物时,发现了枕头下有一把古朴却老旧的镜子,镜面光滑,无端渗得人心慌,便扔了出去。
路过的一位高人拾到镜子,大惊失色:“妖邪之物,危害世人。”
说罢,他将镜子砸得粉碎,丢入路边面摊的火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