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问天阁
叶半仙仍是那副醉的不省人事的模样,只是他一向心细,不知认出自己来了没有;巧嘴邱生这张嘴总是这样欠抽,这“杜撰”来的故事也不知说与多少人听了……
慕长风想着这些事,脚步却没停。夜晚的风有些冷,他拢了拢衣服,执剑的右手还是温的。
酒客多是青年,或是外乡人,也许只有慕长风知道,那段故事是真的,最起码大部分是真的。尹氏说的是军侯应千铭,公子字随远,奸臣说的却是晏王凌之遇,而那侠客嘛,不是他慕长风又是何人?这段往事远不是一张巧嘴能说的清的,世事瞬息万变,人心更是难测,朝堂如此,江湖又能干净到哪里去?只可惜应公满腹才学,全都给这纷纭朝野做了炮灰。
念及故人,慕长风又叹一口气。这时,一向警觉的他忽然捕捉到一丝极细的呼吸声,脚步微顿,手里长剑又紧三分。只听“呼哧”一声,一道劲风直拍向慕长风肩头,他剑未出鞘,侧身躲过,仍未见来人模样,那人又转向后方直奔他身后那卷画轴。慕长风心念微动,再一转身,躲过来人一掌。来人一次未能得手,并不惊慌,慕长风只见一抹绿光绕他转了半圈,接着一把竹扇“刷”的一打,竟挡住他大半视线。霎时那人一只手已搭上他肩头,慕长风嘴角含笑,使个“泥牛入海”矮身躲过,再一回头那人已在一丈开外。
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慕长风反身拔剑,“蹭”的一声,长剑出鞘,带出一道寒光。那青衣刺客眼前一花,右边袖口便已划了道口子。流光宝剑,名不虚传。青衣刺客并未罢手,竹扇一合接着向慕长风胁下刺去......长剑破空之声与竹扇开合之声交替,青衣人身形缥缈,出手迅速,虽以竹扇为武器却招招劲力十足,直抵慕长风身后画轴;慕长风剑法精湛,亦攻亦守,一时间那青衣人竟也动他不得。
青衣人善用诈招,故意卖个破绽,慕长风却是不理,使个“回”字诀,长剑一收化作三寸匕首,正刺中那人手中竹扇,再使一“挑”字诀,青衣人奔出五步,再看时,那把竹扇已成废品,竹片尽数散落地上,吊坠触地叮当作响。
青衣人自知不敌,朗声笑道:“数年未见,慕阁主剑法精进不少啊!”
慕长风隐在斗笠之下,道:“邱老弟这把扇子也使得越发漂亮了!”
“我这扇子跟了我十多年未有人破过,慕阁主也太狠心了,可惜呀,可惜。”说罢,望着地上碎片连连咋舌。
慕长风冷哼一声,语气里多了些调侃,道“我初到金陵就听见你这张巧嘴咒我死了,谁更狠心啊?”
原来这青衣人并非来夺画的刺客,而是白天在“半仙居”的说书人,江湖号称:巧嘴邱生。说书人哈哈一笑,拱手道:“说与别人听的,慕阁主何必当真?不说你死了,风波不定,你如何回的来啊?”
二人本是至交,当下约在邱生住处叙旧。方才坐定,忽闻窗外有女子笑声,一阵接着一阵,笑得越发妩媚风流。二人转过头去,自门外走进一个红衣女子,体态袅娜,浓妆淡抹,头上绾着云蝶髻,钗环美饰点缀,一双媚眼尽显风韵,一张樱桃小口朝着二人微笑,左手扶在腰上,右手托一餐盘,盘里酒壶、酒樽都已齐备。
那女子娇声笑道:“慕阁主回来也不知会妹妹一声?我只得深夜造访来为您接风洗尘了。”说着将盘置于桌上,又作势要靠在慕长风身上。邱生别过脸去,竟是看也不看一眼。慕长风摘了斗笠,笑了一笑,道:“数年不见,芸娘倒是又年轻了些许,既然来了,快坐吧。”
被唤作芸娘的女子听得夸奖,心头微喜,坐在一旁,斟了酒,说道:“慕阁主远来辛苦,做妹妹的敬您一杯。”说罢抬手仰头将杯中酒饮尽。慕长风自然也饮了,只觉入口甘甜,别有一番风味,不觉赞道:“好酒!”芸娘掩口咯咯笑了两声,道:“这酒是半仙居叶老神仙新酿的,名叫瑶池露,慕阁主尝着可还好?”
慕长风尚未答言,邱生面有怒色,将酒杯重重一掷,“哼!新酿美酒都不先请我竟先便宜了你这婆娘!”
“美酒自然要先请佳人共饮,你皮糙肉厚的算什么东西。”
“哼!老东西也是个好荤腥的,还敢自称神仙,不害臊!”
“都如你这班书呆子不解风情么?”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毫不避讳,慕长风只觉暖风拂面,这等亲切的感觉却是久违了。酒到中旬,慕长风问道:“楹山之上可还好么?”
“都好,只是大家都在等您回去呢。”邱生答言道。
“现任阁主何人?”
邱生一笑:“您为何有此一问啊?您虽常年不在阁中,可当年誓约仍在,阁主之位谁人敢轻动?当今楹山唯有少阁主,公子云蒸。”
慕长风心头一动,想到自己离开之时,一儿一女还是两个小娃儿,无忧无虑,整日笑闹,如今却已背上重任,不觉愧意上涌,喃喃道:“蒸儿今年应有十六岁了吧。”
“是啊,公子随姚先生学武功剑法、学治人之道,如今颇有所成,已能将偌大个问天阁打理的有模有样了,只是少了慕阁主教诲,也不似以往那般了。”
“你又要乱讲,我只怕会误了这孩子呢。”慕长风叹了口气,眸中却有喜色,又问:“蔚儿如何?”
芸娘娇声答道:“大小姐青春正好,出落的娇艳欲滴,一颦一笑甚是端庄大方,慕阁主好福气。”
“只可惜她母亲早逝,我又不在她身边,当真苦了这孩子。”
“小姐随姚夫人学医,姚夫人赞她天赋异禀,小小年纪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些医书啊,她都已能倒背如流了。”
慕长风点点头,“多亏了姚大哥夫妇二人。”
“最难得小姐心善,每月初三于楹山之下设医馆,与来人看病,并不收银两。来问诊的人络绎不绝,小姐时常要忙到深夜却也毫无怨言,还不许同行的丫头们抱怨,只说,能解人疾苦善莫大焉,积德行善,盼望您早日平安回去呢。”
慕长风知她有意渲染,不过听到儿女平安也已安心了大半。
芸娘眼波流转,又道:“小姐妙龄,与姚家少爷崇明互生情愫,只等您回去做证婚人呢。”说罢又笑两声。
“我如何不知有这等事?”邱生插言道。
“女子细腻心思岂能叫你知道?佳人才子,自古良配呀!”
慕长风道:“如若真的两情相悦,倒是好事。”
迷津塔方丈大师说,尘世空空,不外如是;可这茫茫尘世,又是多少人的牵绊,能参透的只是圣人,参不透的却是更多俗人。慕长风从未如此深切的感受到,自己甚是喜欢这些俗事。
三人或是饮酒,或是叙话,芸娘和邱生已将问天阁这些年光景一一告诉了他,慕长风听得如痴如醉,直到深夜方才徐徐睡去。
次日一早,慕长风与二人匆匆告别,并再三叮嘱不要与山上众人送信,简单收拾好行囊向楹山去了。又行数月,一日正到楹山脚下,山脚有一城镇名泽泻。慕长风寻了家客栈住着,那日正是七月初三,街上行人似乎多了些许,路人形色匆匆,口中还念叨着什么“女华佗”,慕长风忽然想起芸娘曾说“小姐每月初三于山下设医馆”之事,再细听路人言谈,心已知道了大半。
慕长风走到医馆的时候刚好是正午,问天阁的医馆隐在街市之中,门外只挂一盏灯笼,灯笼上只写四字:望、闻、问、切;别无他饰。
有先师曾言:“医者有救人之能,却无回天之力,人生于天下,首当畏惧,万事不可逆天而行。”于是建“问天阁”。这些年,问天阁医术、剑法渐趋成熟,已成为江湖上不可小胠的一大帮派。问天阁弟子秉承先师教诲,行事低调谦逊,从未有恃功傲物之行,颇得天下好评。
正午无人,慕长风自门口望去,屋内一女子,素衣端坐,眼帘低垂,手中正翻阅着一本书籍,嘴角含笑,不知看到了什么文章;旁边一个青衣丫头已伏在案上睡着了。
慕长风不知看了多久,越发觉得女儿眉眼之间透出些许亡妻的模样,想到自己平生感情留给她的甚少,她却为自己留下一儿一女,撒手去了,心头一阵刺痛,模糊了双眼。他带上斗笠,徐徐走进屋内。
“先生是要看病吗?”素衣女子欠身行礼,微笑着问道。
慕长风没有说话,默默将一条手臂放在案上。慕云蔚稍一迟疑,复又坐下,纤手搭在来人脉上,凝神静思起来。诊过右手又诊左手,女大夫心里犯了嘀咕,再瞧一眼病人,慕长风容颜隐在斗笠之下,看不真切。于是,她收了手道:“先生平时有何症状?可否说与我听听?”
“怎么?你诊不出来?”
女大夫略一迟疑,实言道:“单从脉象看,先生血气充足、各处并无凝滞,只是医者望、闻、问、切,先生带着斗笠,不愿示人面目,医者‘望’字不可行,先生若不答问,这‘问’字也不可行,在下医术尚浅,只恐有违先生此行,诊不出病症所在。”慕云蔚说完,低头表示歉意。
这一番话说的甚是谦逊,不强令人脱去斗笠,也不强作医术高明的样子,你不配合,我就是诊不出来,坦坦荡荡,毫无虚荣。
慕长风心中快慰,点了点头,脱去斗笠,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来。慕云蔚乍一看,只觉这张脸虽略显风霜,可仍隐隐透出一股英气,一双眼睛更是目光如炬,让人不敢直视,心想此人必是个人物。再定睛细看,却觉有些眼熟,这人眼里分明无半分病态,却是慈爱有加。慕云蔚心里一怔,脑海闪过幼时嬉闹场景,这人是?是……
慕云蔚徐徐站了起来,眼里噙满泪水,口中含含糊糊,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慕长风长出一口气:“你们,都长大了啊……”
“爹!”慕云蔚叫一声,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只身扑进父亲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