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向我举杯的男孩叫做安迪,他说自己从瑞士回来。一回来便遇上封锁,被困在这座城市。
“不能再喝了,”安迪再次向我举起酒杯时,我摇了摇头。
他放下酒杯,自己喝了一口,调侃道:“你说这是不是太神奇了?这种百年一遇的事情,偏偏被我们遇上。”
安迪每喝一口,长长的玻璃杯里面的啤酒就少了许多。
“确实是。”我附和道。我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通过杯子的上沿,我打量着安迪— 黝黑的皮肤、宽阔的肩膀、长手臂,一头浓密的三七分发型,一副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
“你们都是从瑞士回来的吗?”索菲亚好奇地问。
“哦,不,不,我们从南洋回来。” 安迪答道。
我盯着安迪。
“不是啦,哎。”安迪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别盯着我,听我解释。我从瑞士回来,先去了南洋,再和志豪从南洋回来。”
他提到志豪的时候,用手拍了拍身边的人。志豪戴着副厚厚的眼镜,一副书呆子气。
“噢。”我和索菲亚异口同声。
“我们都是南洋人。”志豪补充道。
“难怪皮肤那么黑。”我随口一说。
“不是,我是瑞士人,你是南洋人。”安迪看着志豪纠正道,一副认真的表情。刚才的玩世不恭变成了任性率直。
“越来越乱了。”索菲亚摇摇头。
这时,服务员托着盘子递上来两杯啤酒和两杯鸡尾酒。
我们看着安迪,安迪耸肩摆手。这显然是他趁我们不注意时点的。
“不是,你听我说—”安迪深吸一口气,仿佛想把事情捋清楚。“听着,我原本在南洋,后来同父母移民瑞士,现在是瑞士籍。志豪是南洋人。我们最早都是从这里移民到南洋。”安迪一字一句地说道,随后顿了顿。
“我的爷爷还在南洋,我先回去南洋看望爷爷,然后跟志豪一起回来这里看看。我的爷爷总叮嘱我回来家乡。”提到爷爷的时候,他脸上闪过自豪的表情。
“我们都是爷爷辈从这座城市漂洋过海去了南洋。那时生活困苦,很多人被迫逃离。有人到了南洋后,又被卖猪仔(拐骗)去了美国当苦役。”志豪推了托他那厚厚的眼镜。
“那些被骗去美国的,多半去了旧金山(圣弗朗西斯科)。说是去旧金山淘金,然而,黄金早就被欧洲人掏空,中国人去了只是做苦力,大多在码头搬运,或在餐厅打杂。”志豪继续说道。
“我爷爷就是被卖猪仔去了旧金山,一开始在码头搬运,因为太辛苦,后来去了一家餐厅打杂。”安迪说道。
“后来呢?”索菲亚迫不及待问道,眼睛透露出期待。
“华人生性勤奋,又吃苦耐劳,打工或做生意,总比南洋本地人有优势,所以也更容易发迹。”志豪说道,看了看安迪一样,似乎在暗示什么。
安迪喝了一大口啤酒,接着说:“那家餐厅是一对夫妇开的,我爷爷在那餐厅干了好几年。那对夫妇年纪大了,又没孩子,想着退休,看我爷爷勤奋老实,就想着把餐厅转让给我爷爷,好安心退休。”
“中国人都很勤奋。”索菲亚轻声感叹。
“我爷爷用省吃俭用的钱接手餐厅,但是依然不够,老夫妇说可以以后用餐厅的收入慢慢偿还。”
“那对夫妇真好。”索菲亚轻声叹息。
“后来我爷爷就接手了餐厅。”
安迪举起酒杯,我们四人碰了碰杯。
“但一开始并不顺利,”安迪接着又说:“那是家西餐厅,菜品都是老夫妇亲手做的。虽然传授了拿手菜给爷爷,但毕竟是西餐,我爷爷总掌握不到火候。”
“那怎么办?”索菲亚追问。
“后来我爷爷索性把餐馆改成中餐厅,还招了两个中国员工。”
“其中一个成了他奶奶。”志豪调侃道。
“嗯,有一个女伙计成了我奶奶。”安迪推了一下志豪。
我们听着安迪的故事,明浩一直没有出现。台上的洁渝继续唱着歌,酒吧的霓虹灯不时变换色彩。一整晚,我都没有想起林俊。
“那你怎么不是美国人?”我好像想起什么,突然问道。
“你听我说。”
安迪说话喜欢用“你听我说”开头,就跟老外喜欢说:“听着”。
“我爷爷那一辈人,总惦记着寻踪认祖,回故乡的想法一直在他心里。直到我爸爸长大,他终于有机会实现夙愿。”安迪又喝了一口,继续说,“我爷爷很有头脑,他发现美国人喜爱东方陶瓷餐具,便做起了贸易行当。他让我爸爸回南洋、回这里开公司,采购中国瓷具、波斯瓷具,再卖到美国。”
安迪又举起杯子跟我们碰杯,继续说:“后来生意做得顺利,除了美国以外,还卖到欧洲。等父亲成家,生了我之后,一家人便移民到了欧洲。”说到这里,安迪突然拍了拍掌,还自个儿“yeah”了一声。
这便是安迪的故事,也是这座城市与南洋的故事。
我想,像安迪和志豪的祖辈一样漂泊南洋的人当中,有人功名成就,有人平凡平庸。但无论如何,他们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历史。这些老一辈,带回来了西方的建筑、饮食、生活,又与本地东方文化交织,形成了独特的南洋风格。直到今天,这座旧殖民城市的街头巷尾,依旧可寻南洋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