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铜仁小城
二零一三年二月五日。
去梵净山的路略有些不顺。从贵阳到铜仁的航班临时取消,耽误一天行程不说,还要换乘大巴车。在路上慨叹票价比别处高的时候,旁边人提醒说这里是山区,高速公路的建设成本比别处要高。这才意识到这里交通不便,不管是物资还是意识与外界的交换都会迟滞些。
铜仁小城就因相对的闭塞保持了独有的安静。来自梵净山的大小江汇成锦江,蜿蜒从小城心头流过汇入沅江。十几座小桥跨过江水,在夜晚用灯光将小城妆扮得格外璀璨。而在清晨,薄雾萦绕在山间,与翡翠般的江水眉目传情,像思凡仙女在调戏一个混沌少年。
锦江大桥的北边尽头是东山边的一条古街。走过去有些八十年代的火柴盒房子。有些宣传牌上贴着报纸或公文,一些小孩子在路边暄闹,成年人按部就班的来来往往,偶尔会看到一两位年轻人穿着与众不同的奇装异服。这些场景都像极了自己童年的记忆,只差有人穿着喇叭裤提一台双卡录音机了。
我来回间在铜仁住过两个晚上。每次都会在霓虹闪烁的廊桥边买袋削好的茡荠,然后边吃边上桥,到尽头左拐,经过一座酒吧,从窗户边感受一下里边人的歌声和飘散的啤酒味。锦江边的林荫道上人不多,偶有几对男女在谈情说爱。大概还没进入实质性的热恋阶段,所以显得有些暖昧放不开。在江的对岸有座古城墙,一艘供人喝茶的渔船,一个结网捕鱼的渔民,还有灯光中嘻笑显现的无业游灵。
这是中国欠发达地区的典型小城了。天高皇帝远,政策的抵达像声波一样逐渐衰减,但网络承载的各种思想却跨越千山万水呼啸而来。没准备好的小城似乎有些措手不及。夜里的灯红酒绿幽灵般的四处蔓延,即使有梵净山水的夜夜沉淀,也能感受到它的渐行渐远,回望神灵的眼光越来越悠长。
几个月后重新记起仍是小桥流水的夜晚和薄雾依稀的早晨。我们像偶遇街头的路人甲乙,眼神有交汇却无交流,有印记留在彼此深深的脑海里……
(二)梵净山
起初听到梵净山是从宏生居士嘴里。他说这里是弥勒道场,在山头看见过佛光。时值寒冬,我像候鸟一样飞到南方,寻求些温暖。弥勒佛的宽容或许会如我所愿。
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这从来就是像我这种小鸡肚肠人的奢侈梦想,是井底之蛙之流无法想象的大河大江,是井口外永远无法窥测的蔚蓝天空。摸摸自己日渐隆起的小腹,感叹自己迟迟不能打开的意境,渴望借这一行使自己变得宽容而笑口常开。
虽地处偏远,但梵净山致力旅游开发。不仅勤修缆车栈道,更是不遣余力的大推弥勒道场,誓与四大菩萨道场齐头并进,成为佛教第五大名山。但偏远的地理位置让它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值年关,又逢旅游淡季,是以来客稀少。不仅空谷更有回音,景区门外的小街上也是大唱空城计。玻璃门上紧贴各种封条,像收到什么封口令,隐藏些许秘密让人感觉扑朔迷离。
龙泉寺是第一个迷。它在距景区大门不远的山脚下,在通往山顶的必经之路上。背山面水,风水看来极好。因地形所限,各殿一字排开。中间是弥勒殿,东边是大雄宝殿和寮房,西边是观音殿和禅房,还有一个老龙吐水的雕塑承接山泉与池水。只是龙鼻处的那颗球显眼又太过暧昧,琢磨再三不知寓意何在。
初来乍到,本想在这里住一夜,为第二天上山拜佛做些心态上的准备。但事与愿违,寺院不肯留一张小床给我。虽然那幢禅房恢宏气派,房间床位供给充足。或许是当家师出门在外,其他人做不了主。环顾四周,见着僧衣的有两人。一个被问起时自称还是居士。另一人体态丰满,在斋堂旁边的柴火棚里一手叨烟,一手用力劈猪腿。见我过去,笑笑说是明天这里要供天。寺院后山约五十米高处有座小亭,确实供着山神和玉皇,年代看起来应在成寺之前,或者说这里原本是座道观,不知于何时改头换面了。
拜过两位神灵,暗想他们才应该是这里的主人,或许会为我的信仰开方便之门罢。又见东边的寮房外形与禅房相仿,不禁有些惊讶这里的财大气粗,竟然给十方众生创造这般好的住宿条件。但进门就感觉意外。这里不像一般客堂,印入眼帘的居然是酒店的前台。一位小妹彬彬有礼地问我是否住宿。问话得知这里宿一晚要四百元。这对朝山的我来说还是过于奢侈,悻悻返回时又遇那位劈猪腿的胖师父。他行侠仗义地找到一位男士代为说情,对方答应一晚只收二百七。但这仍超出我的预算。谢过那位师父的好意,我决意上山去择地而居。
梵净山自明朝万历年间起,曾被钦敕有数家皇家寺院,还迎来某位皇太后在此避世修行。山上一度梵音缭绕香火鼎盛。但如今有僧人驻守的只有承恩寺。这座寺庙也是当年的皇庵之一。
想到晚上不能露宿野外,一下二十几分钟的缆车就直奔这座寺庙而去。它座落在新老金顶之间。最初叫通明寺,后于明朝改为报恩寺、承恩寺,清朝改为镇国寺,现在又改回承恩寺。两年前这里还只有兵火战乱后的遗址,现在已经建起前后几间殿堂。
山上气温低,整座山被笼罩在氤氲雾气里若隐若现。我先拜过几间闭门的殿堂,再去寻客堂。后来在一间侧殿里找到几位出家师父。他们简单地问过我从哪里来后,说这里尚未建好,不能容人过夜,建议我赶紧下山,或去万宝岩处看是否有房间。起初我抱有侥幸,还想争取一下,但看那几个僧人心意坚决,只好依他们所说去万宝岩。但是万宝岩处无人驻守,大概游客少,店主早早下山去了。
正踌躇着,碰到一位保安。他好心地说他们值班室里有多的床,但多少我得给点钱。这自然没问题。天无绝人之路。不但宿费远低于山下,还能夜里与云水相伴,多少得谢过佛祖开恩。
一夜好睡后,第二天下山到护国寺。这寺是梵净山建得最好也是名气最大的寺院。当家师也出门去了。出门前将寺院交给一位在家人打理。这位在家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听说他承包了寺院的场地生产矿泉水。在大雄宝殿里礼拜后,曾经向值殿的老师父打听这里是否能挂居士单。他略带迟疑,说要问他们。当时很纳闷,谁是他们。后来碰到几个矿泉水厂家的打工仔。他们说要问值殿的师父。返过头去问刚才迟疑的师父,他神情凝重地点点头。于是一个小伙子带我去了一间寮房,还热情地帮我铺了床单。
正当我心放下来,准备在梵净山下度过大年夜的时候,小伙子突然说这几天我的吃饭怎么解决呢?我问这里没有斋堂吗?他说他们今天放假了,过年这几天各位师父都是自己解决的。我请他到附近的村庄帮我弄点方便面之类的吃的。他突然说要跟他们老板也就是那位矿泉水厂长打个电话。当家师出门了这里归他管。
拨通电话,那边问我要在这里住几天?我稍迟疑了一下,说说不准,如果可以想住到年后再走。电话那头交待小伙子还是让我住到附近村庄里去,不影响白天过来拜佛。看我满脸的失望,小伙子充满歉疚,随即带我去客堂免费帮我泡了一袋方便面。等面熟的时候,他突然很神秘地说要给我看个东西。他拿来了一个略沾些泥土的瓷器,说是建庙的时候从土里挖出来的。我看看说有些裂纹,可能会影响它的价值。他马上收起来,绝口再不提。后来帮我叫了个小面包车送我去印江。
(三)弥勒道场
某座山要被认定为某菩萨道场,要么这里出过一位高僧大德被认定为菩萨转世,要么在佛经中有明确记载,说明某菩萨在某方位的某座山中。像峨眉山留下普贤菩萨修苦行的形相被人景仰,观音菩萨曾在普陀山修行过四十五年,高丽来的金乔觉大师在九华山修行数十载,肉身成圣后被认为是地藏菩萨乘愿再来,而五台山被认定为文殊菩萨的道场源于佛经《佛说文殊师利般涅槃经》。
梵净山在汉代时仍被称做“三谷山”,后来有“辰山”、“思邛山”、“九龙山”。因为外形像农家饭甄还被称做 “饭甄山”,到明代这里佛教兴起后可能是根据谐音改名为梵净山。清代又被称做“月镜山”和“卓山”“大佛山”,看来梵净山在历史上一直没有固定的名号。换句话讲,它没有足够的辨识度。而这辨识度就在于“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里没有出过一位名震遐迩的高僧大德让人顶礼膜拜。
在明代的《敕赐碑》里有这样一段话:“而不知此黔中间之胜地有古佛道场,名曰梵净山者,则又天下众名岳之宗也!旧说者以弥勒、释迦二祖分管世界,用金刀劈破红云金顶,于是一山分为二山。”这成为人们认定梵净山为弥勒道场最有力的古文献资料。但文中非但没有明说此山是弥勒道场,更将弥勒与释迦同日而语,为什么偏偏认定为弥勒道场呢?
佛经中记载,弥勒将在释迦佛灭度后N亿劫后在娑婆世界降生成佛。心急的人们就一直恨自己生不逢时,比弥勒佛早来这个世间N多年,于是很盼望佛经里的N亿劫只是人间几千年或者更短,于是在历史上不停地出现有弥勒转世救众生于水深火热。比如创始于南宋的白莲教就以崇拜弥勒佛为宗。朱元璋曾借助它建立了明朝。虽然一直被当局防范与打压,但白莲教的火种在元明清时代的民间一直不熄代代相传。梵净山因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一直被落寇草莽青睐。周边的民间起义者要笼络人心,往往自诩为弥勒下凡,在山上安营扎寨伺机而动。弥勒之风大概由此而起。但这终究上不得正席,即使历代皇帝下诏在梵净山大修庙宇,也不曾认定这里是弥勒道场。
不得不说,弥勒的信仰在这里生长得太缓慢了,以至于父母官们心急如焚,不惜请来诸路神仙来共同论证,为梵净山谋个正名。于是在2004年,由佛协的某位高僧主持操刀认定梵净山为弥勒道场,力压浙江的雪窦寺与辽宁千山,为当地的旅游带来一片春天,佛国净土的春风在山上山下刮过好一阵子。
其实梵净山所在处于N亿年前曾是一片海洋。后来地壳变迁,陆升海降,形成绵延数千里的武陵山脉。山上多黑岩,气温偏低,山形险峻,对于佛教徒来讲居大不易。最高处供奉燃灯古佛,《敕赐碑》里提到这里是古佛道场,我倒建议认她为燃灯古佛的道场……
2013.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