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

立春后的天气向来是不太平的。单从天空上来看,冬春两季的交锋就表现得足够频繁且激烈。只见那带有些许春季娇媚的暖阳刚刚把光束捋直,不出一会儿,挂着火药灰的云层便齐齐从四面八方赶来,遮了日轮一小角、再一小角,直到把它紧紧捂住,透不出一缕光来,四下里又回归至泛不起丝毫暖意的苍凉,这主场作战的冬天才算打了胜仗。然而,在立于地面的观战者看来,不管是严防死守的寒冬,还是蓄势待发、暂时落败的新春,不过都是时间轨道里逆风行进的旗帜,在各自的生命里奋勇勃发。

两季交锋的这一回合随着一阵北风的呼啸而至悄然落幕,窗前观战的我也不得不收了视线。临街住宅的窗台总是热闹的,此起彼伏的叫卖在连成线的草木间回荡,比它微弱些的是汽车轮胎与沥青路面的摩擦声,沉闷粗钝的背景音中偶尔会有几声猝不及防的尖锐汽笛,若是放在宁静的夏日午后,我定会忍不住气愤那声音的无礼冒犯,但此刻,在这样一个战火余烟未尽的正午,似乎只有嘈杂才能够与满街形形色色的人相匹配。

马路对面的超市门前有两排车位,称不上停车场,却也是宽阔的。斜对过的酒店食客也常常把车停在那里,所以,即便是落地窗前的无心一瞥,也免不了把那饭前酒后的各色仪态尽收眼底。

按照我们中国人的风俗,婚庆嫁娶务必要挑选上一个良辰吉日,然后按照老祖宗的传统,把那些但凡能够给新人带来吉庆的“说法”一一兑现。即便是最见不得繁琐的主家,也要精心备上寓意祥和的喜服,图个好兆头。喜宴自然是少不了的,主家的忙碌自不必多言,就连参加喜宴的宾客也是要费尽心思的。先是把衣橱来回翻腾几遍,挑出一身最为得体的行头;然后就要掐着指头一一盘点将会遇见的各位亲朋与好友,反复琢磨并练习些适用的场面话;最后,礼金和吉祥话是一定要备好的,把份子钱欢欢喜喜地送到主家手上,才算完成了对新人的祝福。越是喜事,言辞上的忌讳也就越多,语言的魅力大抵也体现到了极致。单从为人方面来讲,在别人努力筹划并表达美丽愿景的时候施以恶言、坏其心志,自然是极不道德的。除此,那些喜结连理的新人难道真的会因为几句犯了忌讳的肮脏话而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吗?

正月里办喜宴的人也是有的,正值饭点,又恰逢嫁娶的好日子,楼下车位早早泊满了车。几朵用丝带扯出来的大红花本本分分地在各自车顶上待着,原本吵嚷而杂乱的街道竟也因此平添几分隆重。我本是看惯了这种用劳烦堆积起的喜庆,刚想别过头去做点自己的事情,却见一辆农用三轮车在一辆辆扎着红花的车辆间缓缓寻摸,好像一个好奇心作怪的孩子误闯了庄严肃穆的宴会厅,竟还坦然自若、全然不知。

五楼算不得太高,却也让我无法看清驾车人的具体模样,只能瞧见在绿色车斗里安静躺着的两捆青菜和一块折叠好的塑料布,我猜他是赶早出摊的菜农,此刻应是收了摊位来参加亲友的喜宴。他在各个车位间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在紧挨着超市墙角的地方找到一处停车的空地。前进、倒退,前进、倒退,从各个角度仔细调整着方向,直到与旁边车辆打成一条直线、把车规规整整地停在那里,那中年男子才不慌不忙地走了下来。

他是极为从容的,先是把车斗里的两捆青菜归拢齐整,把一堆零碎杂物清理干净;然后又弯着胳膊在车斗的架子底下摸了一阵,竟摸出一把梳子来,凌乱的头发一下下被梳理齐顺。在我吃惊之余,又见他掏出一块布,脚也顺势蹬在车轮上,那布料就跟着手的动作在陈旧的鞋面上细细摩挲。最后,衣裤上的灰尘被层层掸去,衣领、袖口挨个儿整理完毕,那男子才舒展了身姿,终于朝酒店走去。

我极为惊讶。在这种细致入微的体面背后,我似乎感受到一种生动而珍贵的精神奔赴。然而,人类向来不是可以轻易琢磨得透的,我不由地发问,这肉眼可见的体面是否存在某个隐秘夹层?想法既落到此处,记忆便也被翻了出来。

几年前我在西安读书,有一段时间妈妈也在那里长住。那年的冬天在一夜之间忽然就降临了,尚且挂着许多绿色的叶子还没黄透,就被不测北风嘶吼着嗓子扯了下来,落得各处都是。无力招架的它们一个个趴在冰冷的路面上,脊梁被鞋履碾平,被摧毁之后的种种颓败与狼狈,任谁看了都会生出些难过来。

那是星期二的早晨,天气依然很冷。上午没课,便陪妈妈去做头发。这家理发店的一些店员会在周二这天轮休,又恰逢天气恶劣,所以,当我们进到店里的时候,只有店长和一个叫“石头”的年轻小工。

店长如往常一样热情周到,那个小工我是第一次见到。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角落里拿着扫帚和簸箕打扫卫生。二十出头的年龄,皱巴的格子衬衫,裤子像是好久没洗过,长长的裤腿在鞋面上堆出一摞褶皱,白球鞋尚能看出最后一丝本色,鞋褶已经深得伸展不开。我是第一次在理发店这样一个修饰仪表的地方见到如此不注重仪表的人,好感自然是没有的。听到说话声,他就耷拉着脑袋,斜着目光看我们,歪着肩膀松松垮垮地站着,两条腿一高一低,似是全世界都得罪了他,满脸哀怨毫不避讳,就连发梢都化身为如雨滴般密集的拳头,狠狠砸向空气。在我看来,他就是个捻子极短的二脚蹬,一点就炸。

店长说有几个小工就在隔壁网吧休息,马上去叫个回来。

“不用不用,这孩子不就行嘛。”妈妈指了指扫地的石头,阻止了店长。

“他主要负责打扫卫生的。”店长解释道。

“会洗头吗,孩子?”与我不同,妈妈并不反感石头的邋遢与冷漠。

石头闻声,眨巴着眼睛愣了一下,耷拉的脑袋因为惊讶而稍微抬起一些,似乎有些激动,便听到一个很闷的“会”字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

“行,你烫染,让他洗头,省得再去找人回来了。”

就这样,我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石头像是很久都没使用过那些洗发用具了,摸索了好一阵才完成了准备工作。刚开始的动作是生疏的,却十分细致。一点点地调试水温、打湿头发,再到后面的抓挠按压,动作的仔细与轻柔是到了极致的。除了那张依然不讨喜的脸庞,竟全然没有刚刚的二脚蹬气势,我对他的反感也就少了一些。

在理发师工作的过程中,石头一会儿倒一杯温水来,杯口罩着保鲜膜,插着根吸管,一会儿又用小餐盘端来些水果。我见他把杯具和餐盘放在开水里烫过,又搁在消毒机里杀了菌,水果也是洗干净控了水才端给我们吃,一连串充满温度的动作从那张冷漠的面孔下展开,无疑是对我妄自判断的羞辱。

我感到脸庞有些涨红,早上又没好好吃饭,便跑去旁边蛋糕店买了一大盒纸杯蛋糕回来。妈妈拿了一个,又递一个给店长,店长很客套地推脱了。我和石头离得近些,在妈妈的示意下,便把盒子捧到他跟前,让他拿着吃。他们在工作期间是不能吃东西的,更何况店长已经带头拒绝了。石头木着眼睛小心看了下我,咬着嘴唇顿了顿,缓缓抬起手拿了一个。我想他应是饿了,不然怎会在店长眼下违反规定?于是又拿了一个塞给他,他依然没有拒绝。

他原本在我身后站着,拿上蛋糕之后便起身蹲到妈妈跟前,竟也不是去找妈妈说话的。蛋糕并不大,只见他一把撕掉纸杯,一口整整吞下,眼睛又眨巴起来,盯着固定的一处动也不动,似乎在回味并记住这匆匆吞下的味道。待把嘴里的东西嚼完了,他抬头看了下妈妈,依然沉着脸,更别提笑意了。接着,他拿起另一只手上的蛋糕,这次,动作便十分缓慢了。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咀嚼,其间还若有所思,眼睛又开始飞快地眨巴起来,不知为何,我竟从中感受到他是有那么一丝兴奋的。

在场的人都没有言语,我们似乎从他的动作里感受到他那正欢腾跳跃的味蕾。奶油的芳香在他身体里绽放,而在我们心中,仿佛有一股既清凉又温润的水流缓缓涌动,一点点触动着那僵硬魂魄的麻木外壳。

“跟你哥哥去那边吃,”妈妈终结了对石头的围观,先是交待我,接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蹲着吃,不好。”

妈妈习惯让我尊称年龄相仿的人为“哥哥姐姐”,但石头并不晓得这称呼只是个习惯而已。听到“哥哥”这个称呼时,他手上还托着半个没有吃完的蛋糕,一种难以置信的惊讶瞬间涌上他那张泥塑般的面孔。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便抬头望着妈妈,蛋糕残渣尚在牙齿上挂着,他整个人就痴痴地愣在了那里。气势汹汹的冰冷面孔忽而露出这份颇显狼狈的憨萌呆滞,见了的人不免要笑出声来。

妈妈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去去,你俩去那边吃去。”

店长原本还在生气石头对店里形象的损毁,见我们并不在意,便也顺着妈妈的话允许石头同我一道去吃东西。

石头从妈妈脚边站起,脑袋依旧耷拉着。

“穿这样少,不冷呀?”妈妈忽而问他。暖气开得很足,但仅一件衬衫明显还是过于单薄。

他猛地抬起头,像是听到了某句久违却又殷切期盼的话语,接着,一双眼睛胡乱地张望,用极小的声音答了个“嗯”字。他有些慌乱,但这份慌乱并非源自不安。

待我俩吃完了蛋糕,石头并未马上离开。

“名牌大学生能咋?逃课呢,打游戏,抽烟喝酒啥都会呢,哪能读好书呢。”他忽然开口,语气很冲,好像点燃了的捻子马上就要燃炸火药。

当这些毫无缘由的牢骚话从他低垂的脑袋下闷声传来时,我对他刚消失几分钟的反感一下又反弹回来。满腹牢骚的人总归是让人看轻的,更何况是一个本应朝气蓬勃、努力奋进的年轻人。所以,当我看到他因为某些我并不知晓的负面情绪而嘟哝着的嘴唇以及由于长期板着脸而永久下垂的眼睑,心里的不快便更加明显了。我在他勉强连成句的牢骚里确定了一下主语,名牌大学有那么多,那名牌大学的学生又怎样得罪他了呢?就算得罪他了,这背弃了磊落与光明的背后牢骚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不管怎样,我终是有些厌烦了。

但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不快,再次口齿不清地开了口。

“你要好好读书呢。”他故作威严,挺了挺腰杆,明显感觉到他是在模仿大人口气,期间还悄悄瞥了我一眼,但很快又低下头去。

“啊?啊。”

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果然是艰难的,我把他的话连在一起捋了一遍,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本意。他应是把妈妈随口一讲的称呼当了真,便想像个哥哥那样教导妹妹好好读书,却因有限的表达能力以及长久以来不为人知的苦闷,惯用了哀怨的讲话方式。我心领了他的好意以及他错误表述方式背后的良善,与此同时,却也隐约发觉他的脾性之中似乎还深藏着一些可爱的东西,我暂且称之为“认真”或者“刻板”吧。但即便如此,我们之间的对话也总不好进行下去了。

很快,他起身离去,再次蹲到了妈妈身边,像个粘人的小孩子那般。开始的时候并没说话,大概整理好了思路,他头也不抬地说起话来,那话明显是说给妈妈听的。

“陕西人都爱吃面呢,我爱吃馍。棒子面做的枣馍馍,香得很,还是小时候呢。”

妈妈善于言谈,就算是面对石头这样一个语无伦次、逻辑断层的人,也能让谈话愉快地进行下去。

“是吗?棒子面红枣花卷吗?那你的妈妈一定很会做饭吧?”

石头没有回答,大概过了一分钟,他问:“为啥要生孩子呢?人为啥呢?”

悲伤、苦闷,乃至不幸。就在那样一瞬间,这些让人劳神的情绪一下涌上他的面颊。我们猜到他的苦痛似乎有关于他的母亲或者家庭,但又该怎样回答他呢?显然,那些空洞的高尚论调在一个亲历风霜的人跟前是起不到丝毫作用的。于是,妈妈试图换一个角度去开导眼前这个孩子。

“人啊,只有借助父母来到了这个世界,才有机会经历、感悟生命中的各种滋味。就像森林里的动物那样,从出生起就要面临疾病、温饱以及各种各样的生存威胁,以及那些让人难过的情感折磨,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所以,千万不要以为,人一旦出生就应该掉进蜜罐里,拥有无穷尽的甜蜜。不是这样的。生命应该是一个努力克服困苦、突破局限的过程,也是自我解放、自我肯定的过程。孩子,甜蜜绝对不是生命的唯一滋味,坚韧才是最不能缺少的品格。”

石头的脑袋已经垂到了最低限度,手指在地板上一下下抠着,但我可以肯定,妈妈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有认真听进去。

“母亲给了我们生命,我们才能在有限的时空里认知、感怀这个世界上的微妙关系,作为一个渺小的生命体,从无到有,从一无所知到意识升华,去经历、去体会,这就是意义,”妈妈接着说,“就比如说这个阶段的你,小小年纪,靠学习手艺挣得一份正当收入,自力更生,你克服了懒惰、躲避掉邪恶,这就是值得肯定的品质,也是你在历经短短二十几年生命之后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这是生命对你的磨练,也是它的意义所在,而这些的前提就是母亲对你的生命赋予。”

听到妈妈对他的肯定,石头若有所思地抬起了头。脸上的愁苦在缓缓撤去,同时,一种包含有肯定意味的坚韧在他眉宇间散开。他再次看向妈妈,似是在确认对其夸奖的真伪。而后,竟有些不好意思地微扬起嘴角,含羞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猛地抬头,说了句:“啥身份就得干啥事呢!”好像是对妈妈对其夸奖的谦虚回应,意思是他所做的选择不过是一个年轻人应该具备的基本生存能力,而在另一种层面上,这简短的几个字也包含了他对自己母亲的不满与责备。在他的心头,那种源自家庭的创伤似乎是挥之不去了。

整个上午,石头一直都没忘了自己的工作。杯子里的水总是温热的,水果也总是满盘。直到所有工作都已经完成我们要走了的时候,他的话忽然又多了起来,直像个舍不得玩伴离去的孩子。

“这头发要常常修剪呢,”他有些胆怯,却鼓着勇气跟在妈妈身后,一直跟到了门外,“要常来呢。”

妈妈应着,让他回去,不要在外面受了凉。

“要常来呢,得常来呢。”脑袋板板正正地抬起,直直望着妈妈,又重复了一遍他想说的话。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时间不知该用怎样的词语去概括对石头的复杂印象。

“这孩子应是有些不幸的事情吧。”妈妈说着,紧接着又深深“唉”了一口气。

风刮在脸上的时候会有微微的刺痛,而我们却依然带着疼痛前行,就如同这世间的千千万万。妈妈的这声“唉”被远去的寒风撕扯成数不清的碎片,在那孤零的落叶和满街行色匆匆的人群里,落得到处都是。

大约过了三四个月,我们又去那家理发店。和上次不同,店里的人很多,见有客人来,便立马呈现出惯有且统一的热情。目光寻找了一圈,却没见到石头。妈妈问店长:“怎么不见上次那孩子?”

“唉,出事了。”

我从店长的余音中感受到一种“意料之中”的含义,的确,但凡与石头有过接触的人,大抵都能想到,他外露的凶狠以及不受待见的邋遢形象,势必还要招致些不好的事情。但在真正听到这消息时依旧是震惊的,便问:“什么事?”

于是,从小与石头同村长大的店长便向我们讲起了石头的故事。

他的爸爸在很久以前就外出务工了,那时候石头还很小。最初几年,爸爸还每年按时回家一段日子,慢慢地竟一次也不回去了。即使偶尔回乡看望石头的爷爷奶奶,也从不去见一下自己的儿子。石头与爸爸的最后一层联系,就是爷爷奶奶每月送过来的一丁点儿生活费。而村里人也都知道,石头妈妈和石头被都被抛弃了,除了一张尚未作废的结婚证和名字写在一起的户口本,这一家人早已没什么实质关系。

闲言碎语总是有如麦收后的细碎麦茬,胡乱地、狠狠地袭击每一个不小心露了破绽的人。也正是这些零碎到不值一提的东西,往往能够迷乱了眼睛、刺痛了喉咙、惹恼了心绪。所以,在村里人总也嚼不够的舌头根子里、在被丈夫抛弃的不变事实中,石头妈妈的性子一天天坏了起来,总能听到她在地里叉着腰叫骂。

“哪个坏东西偷了我家的菜!”

“咋能这坏呢,踩人家菜呢!”

……

村里人都知道,有时候是真的有人偷了她家菜,而又有些时候,不过是一个心智不深的女人对满腔怒火的宣泄。每当这种时候,小小的石头总会站在母亲身边,手里拿着根木棍或是捡起块砖头,虎视眈眈地警戒着四面动静,随时保护着妈妈。也就是从那时起,那种深深的戒备、担忧与与日俱增的愤怒,便一点点刻在他的脸上,去也去不掉了。

仅仅少了一个人的存在,原本的三口之家就轰然倒塌。同一个院子,同一间房屋,对于石头的妈妈而言,这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如今只能算得上是个供他们吃住的窝而已,与“家”再没任何关系。然而在石头心里,他当机立断地把爸爸对他的无情抛弃狠狠反弹回去,他只想守护着妈妈,用他尚且幼小的肩膀重塑一个只属于他和妈妈的家。

但他并没能预料到,他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颗颗不定时炸弹,爸爸的离去无疑成为引燃炸弹的导火索,于是,在母亲布下的无尽硝烟里,石头满心的希望、信念以及对母亲深深的爱怜,一点点被摧毁。

“你咋就不能让人欢喜呢,人家爷爷奶奶都争抢着要孙子呢,你爷奶咋不要你?”

“你要是生得讨喜些,你爸咋能狠心不要这个家呢!”

“你能给自己找到啥出路吗?尽早别跟着我了。”

……

当得知妈妈对自己的嫌弃与厌倦时,石头真切体会到什么是“残忍”,母亲的责备倘若一把刺刀,把悲伤与绝望生动雕刻于他死灰般的脸颊。

听不进这些话时,石头就沿着村里的路狂奔,狂躁到连无人看管的狗都要怕他三分,而又有些时候,他又陷入深深的无助,走起路来像没了骨架,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可悲。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深深依恋的母亲偏偏要如此讨厌他呢?一个亲生母亲厌倦的人,又能得到谁的喜欢呢?

直到初中毕业,石头终于离开了村子,也离开了母亲,只身前往北京学习理发。后来在一个靠近大学城的店里做学徒,慢慢学得了手艺。

“不知道丢人呢。”

一天,当店里一个发型师满脸堆笑、近乎谄媚地讨好顾客时,石头鄙夷地骂了他一句。那人自然要回骂石头,两人便在店里扭打起来。事后,老板开除了石头,留下那位能为店里带来更大收益的发型师。

人很少能够拥有真正的朋友,与世间大多数人不同,石头连几个虚情假意的“场面朋友”也是没有的。所幸还有一个干同行的同乡。

“在服务行业,出了这种事情,再去其他店里找工作几乎不可能了。我就问他,来我这里做保洁愿不愿意,他就应了这事。”店长说到。

石头就这样从北京回到了离家乡不那么远的西安。在上次我和妈妈来店里做头发之后不久,石头又出事了。

理发店每天都会有形形色色的人进来光顾,一个飘着零星下雨的下午,湿漉漉的空气让一切都变得异常安静。店里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客人,那男人看上去起码要五十几岁,和他一起进来的女孩也就二十出头,两人手挽手地进到店里,用一种远非父女关系的亲昵相互逗趣。即便是凭借最浅显的生活经验,也能轻易判断出这二人的关系。大家任凭一种阴暗却羞于启齿的暧昧在这一男一女间传递,在这种与己无关的不正当关系面前,把对顾客应有的尊敬与热情归置到原点,或许就是在场的各位对其蔑视与鄙夷的最大化表达。

然而,选择这种得体且和平的处理方式的人中,并不包括石头。那天他和往常一样衣冠不整,只见不慌不忙地走到那男人跟前,依旧耷拉着脑袋,斜着眼,目光孤冷却有种压制不住的凶狠,问:“你娃都比她大吧?你离婚了嘛?”

那个被羞辱的男人,他的反应自是可想而知的。在一阵装模作样的气愤之后,也便拉着一旁的女孩匆匆逃脱了。

“他差点做不下去了,”店长侧着头悄声说到,言下之意是店里那些看不惯石头的人自然要利用这件事赶他走,“这事说大也不大,再说了,那男的是真不像话,我就极力留了他。”

“那怎么不见他?还有其他事?”

原来,真正让石头不来工作的事情并不是发生在店里。

平日里,石头租住在城中村的一户人家,就像学生宿舍那样,楼上楼下有很多租户,环境很是杂乱。所以,但凡有点气力,石头就喜欢在各个胡同里溜达。

说来也是奇怪,成天邋里邋遢又喜欢挂着一张臭脸的石头,在哪儿都不讨喜,不想竟在城中村的胡同里受到了一群老大爷的青睐。听闻石头会理发,各位大爷就再不去理发店了,任由石头拿着剃头推子给他们捯饬出各种发型,每次也都会塞给他些零钱。而更多时候,石头是被这些老大爷叫去帮忙搬个东西、修个水管,平时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也都想着叫他去吃。石头乐意与这群大爷交往,正是在与这些称他为“木头娃子”的老大爷交往过程中,他那满心的戒备与多年来不得释怀的悲伤竟也一丝丝地开始融化。

一个常给石头送吃食的大爷有个十几岁大的孙子。这天,轮休的石头如平日里一样,在这个与其格格不入的世界里独自晃悠。恰好看见大爷家的孙子正与人发生争执,便立马冲过去,一把把大爷家的孙子揽到身后,试图与对面那人寻个解决问题的办法。然而,像石头那种看上去一点就炸的二脚蹬臭脸,再加上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即便是在太平无事的时候也会让人觉得窒息,更何况是正处在气头上的人呢?所以,话不过三句,石头便与那人打了起来。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子邪劲,石头竟生生把人打得爬不起来,若不是周围人把他齐齐摁住,只怕是停不下来的。

店长和我们讲述这些的时候,石头还在看守所里待着。只听说对方的伤势已足够判刑,至于最终的结果,我也没能知晓。

我们常常听到“优雅地活着”、“体面地活着”诸如此类的话,但究竟怎样才称得上优雅、算得上体面呢?在一件接着一件的烦恼以及一桩连着一桩的苦痛面前,在活着都已经成为极大的问题时,我们又该如何保持体面?

或许,石头那句“啥身份就得干啥事呢”便是世间诸多复杂矛盾的一个出口。倘若世人皆能努力完成自己的份内之事,这每一个家庭中、每一对朋友里、每一处鸟语花香的桃园下,至少是收得和谐与安宁的了。

此刻,楼下的孩童依旧在打闹,路人奔走、车辆穿行,这一切都在各自的轨道上照常前行。“幸”与“不幸”在随风袭卷的空气里随机降落于时光机里的每一个生命中,而我们,这群被那玄妙外物死死拿捏的可怜生物,在一个个被父母被朋友被自己布置好的局里、在各自的生命里,纵使无能为力,却也从不停止挣扎。

眼睛向来不是牢靠的证据,那些真正值得缅怀与尊崇的东西只有借助于时间来传播答案。

这会儿,头顶乌云紧紧簇拥,而我却再不会轻易言说“天边没有阳光”。等过了这阵不速之风,那藏在云彩背后的太阳也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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