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歌是汉诗日本化的诗歌形式,而俳句脱身于和歌也称俳谐,“俳谐”的称呼还是来自我国《史记·滑稽列传》中“滑稽如俳谐”一词,主要是滑稽幽默的作用,近似于笑话断句,几乎不具备叙事、写景、抒情等功能。[1]遂俳句自产生到芭蕉以前,不过短短两百年的时间,所以无论就其内容、题材还是表现手法都远远没有成熟,处在摸索阶段。
芭蕉痴情汉诗,在文献中明确叙述了他曾在“芭蕉庵”中研习两年之久,并成为其俳句创作乃至人生的重要转折点。相比于我们绵亘千年,成熟已久且历久弥新的汉诗,俳句远不能及,所以芭蕉在俳句创作中,除了受汉诗中意象影响很大,在创作效果上也不可避免地深受汉诗的影响。笔者主要从表现手法和创作态度两个方面进行论述。
一、表现手法——影响之多样性
芭蕉在俳句创作中受汉诗影响,在表现手法上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动静关系:动静结合、以动写静
世界万物都有动有静,变化无穷,而在中国写景状物时动中见静,静中见动,动静交错也是比比皆是,尤其是汉诗作为相当成熟的诗歌作品,这类手法也得到了更深远的使用,充分表现出作者对生活的感受和体验,形成不同的意境。
《鸟鸣涧》“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2]所描绘的是春夜山涧中的静美之境,“惊”与“鸣”,看似是鸟儿受到惊吓的鸣叫打破了静谧,实际以动写静,反衬山涧的静美、闲适;《山居秋暝》“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3]一句中“明月照”“清泉流”,亦动亦静,动静结合,完美把握了自然了脉搏。动静关系的恰当使用,让两诗的造景部分别出心裁,自然之美与心灵之美的完美融合,王维的安闲恬淡之趣也跃然纸上。
细细想来汉诗中的这类颇为常见的动静结合、以动写静的手法在远渡长洋之后,不但影响了和歌的创作,甚至多年后对芭蕉亦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对其俳句创作深有启发。
芭蕉的古池名句“古池碧水深,青蛙‘扑通’跃其身,突发一清音”是不可不提的,乃是动静方面的佳作,“山吹花”与“青蛙”的结合使用是日本和歌中由来已久的传统,也是芭蕉的徒弟们的想法。可是芭蕉却在汉诗影响下,打破传统,没有选择俳句中常用的“鸣蛙”,最终选择使用跳跃之中的动态的蛙,并且将选取静谧的池塘与之搭配,自此成就了“古池”名句。
按照传统的写法,青蛙与花的搭配只是单纯的写景,因循守旧毫无特色。而清幽的池塘前,一只青蛙跃入水中,并且“扑通”一声打破了原本寂静的环境以及平静的古池,不过清音过后,又转复回归到幽静之中去。这一俳句中以一瞬间青蛙的一个不起眼的微小的动作以及入水声波动了原本万籁俱寂的氛围,烘托了清寂幽远的意境,在时间过程上是静——动——静的变化。此俳句主要是以有声写无声,以动写静,动静结合,古池名句也由此闻名,而动静关系也第一次进入芭蕉的俳句之中。
而在《茅屋有感》这一俳句中“长夜充耳闻,风打芭蕉雨打盆,辗转梦难寻” 一夜秋雨,芭蕉在茅屋之下,秋风摇曳着窗外的芭蕉树,呼呼有声;秋雨又漏过茅屋,滴进盆中,叮叮作响。那环境如斯,人又怎样呢?芭蕉声与破屋而来秋雨声交互地袭入芭蕉的苦寂的内心,使得可怜之人彻夜辗转。这一俳句不难看出是受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影响所写的,虽然远没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豪言壮志,但是芭蕉内心的孤苦、寂寥却一览无余。
芭蕉将风雨吹打芭蕉的声响与秋雨打盆的声响交织在一起,相比之下漫漫长夜的苦寂则与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反差,以有声写无声,以动态写静态,动静结合,更是写出了少见的凄苦、孤独之感。
以这两首名句为代表,芭蕉俳句中还有大量的动静结合、以动写静的句作,动静手法的引入为芭蕉的俳句赋予了更鲜活的表现形式。
(2)情景关系:寓情于景、情景交融
相比于动静关系,情与景的关系也是汉诗规避不了的话题。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借景抒情的手法不可谓之不娴熟、不多见,三岁幼童便熟知的“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陶渊明的田园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等汉诗名句无不是将情与景之关系信手拈来,自成大道。
以子美《春望》为例,国“破”之触目与草木“深”之凄然虽为造景,草木繁盛与国家衰败对比造成的强烈反差,物是人非之凄怆完美地藉由景物抒发而出。至若“花溅泪”“鸟惊心”更是将情景关系运用到极致,花鸟本无情无恨却因为人而落泪惊心。首联的借景抒情到颔联的移情于景,诗人伤时忧国之情与花鸟城春的景物完美融合,凸显子美一惯的沉郁之风。[4]
相比于俳谐“滑稽幽默”为主的特质,此前的俳句只是单纯的以滑稽诙谐的功效为主,从未有表情达意之功效。而芭蕉改革俳句的另一大特色则是将情景关系入俳,为俳句情感表达增色十分:
如“晚秋少生机,萧索枯枝寒鸦栖,惨淡夕阳西”一俳,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天最惆怅、最易感叹的黄昏时节,再遇上一年里最萧条寂寥的秋季,怎能不让诗人们产生无尽的喟叹?在这首俳句中,芭蕉用最简单精炼的语言和最简洁概括的手法将晚秋日暮的寂寞以及羁旅行役的愁苦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也更生动感人。
枯枝、寒鸦、晚秋、夕阳的多种景物交织而成多视角、多意向的画面,再加上原本就昏暗、颓败的色彩,给人以压抑、低沉的心理感受。遂一般也认为只是“蕉风”形成的佳句。再细看,这首俳句中,并未曾直观地宣泄感情,而是通过少生机的晚秋、萧瑟枯枝上独栖息的寒鸦、惨淡夕阳的景观的组合,在景观中隐晦地透露出作者本人惆怅、苦寂,含蓄地表达了芭蕉的寂寞之感,娴熟自然地寓个人情感于景。
至若“晚秋少生机,萧索枯枝寒鸦栖,惨淡夕阳西”这首俳句就更加直观地说明了芭蕉受汉诗的影响极大,除了俳句内容和形式都在模仿汉诗作者杜甫的诗作“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外,还特地加上了《忆老杜》的标题。时年39岁,芭蕉在这个西风萧索的暮秋,念及先贤悲秋之人,感叹自己前途渺茫、老态初成而顿生惆怅落寞之感,与俳句中寂寥的暮秋、恼人的西风相映成趣,情景交融中更加凸显自己悲苦的身世以及强烈的忧患意识。
动静关系与情景关系在芭蕉俳句中广泛被效法外,虚实结合的表现手法也是较为常见的,如上文中“镜后梅花开,默默无人去理睬,悄悄报春来”便是典型的一例,是否镜子后面果真有梅花雕刻,或是梅花树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实指与虚指的结合,反倒给这一俳句平添了更深刻的意味。
(3)修辞手法:通感的运用
为了使俳句叙事、写景之功能得以具备并更加凸显,与意象引用的进程相似,
芭蕉也在其俳句创作中师法汉诗通感这一修辞,在汉诗文化的熏染下,完成了从有意模仿到独自创写的转变。
听觉与视觉的相通可以从“海边暮色薄,何处野鸭声微白,苍茫又索寞”一俳中看出。将野鸭的叫声、野鸭的颜色和傍晚海边的浪花的白色融合到了一起,生动真切地将冬日傍晚的海面上苍茫索寂的景象描绘出来。词句匠心独具的地方便是将视觉与听觉融合到了一起,使两个感官相互共用,让鸭叫声被看到此之谓“通感”,也就是中国古代诗人口中的“听声类形”。明朝诗人李世熊有诗“月凉梦破鸡声白”,如今已然不知芭蕉的“鸭声白”之于李世熊的“鸡声白”是无意间的巧合,还是有意的效仿。
诸若“石山之石白,比之其白如玉帛,秋风白千百”中自古寂寥的秋风被芭蕉说成了白色,中国古代便有“秋白、冬黑”的说法了,王维《山中》“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白居易“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李贺《南山田中行》“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等汉诗都是将秋雨白色相联。这是完成了触觉与视觉的相通。
在汉诗中,这类“通感”现象极其常见:李太白《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中,结拜的雪花发出春风香,视觉、听觉、嗅觉的完美融合;杜子美《严郑公宅同咏竹》“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中嫩绿的新竹在风洗雨吹中散发出香气,同样达到了通感的完美效果。至若诗仙诗圣之后,这类手法在汉诗中更是处处可见,且使用度之广可见一斑。
以上俳句的拟写可见芭蕉受到汉诗影响,将部分通感带进俳句中使用,是一个有意模仿的过程,而“牛棚臭难闻,嗡嗡蚊声暗沉沉,残暑闷煞人”这一句则可看出芭蕉已跳脱化用汉诗,独自完成了通感在俳句中创写,且是更高级的三官相通:“蚊声”被说成是在视觉上可以被看见的“暗”以及触觉上可以感受的“沉沉”,让夏季的季节感更加明朗。
而芭蕉的俳句,在内容上和汉诗作者们虽不相同,但在“通感”的艺术表现上也受到汉诗影响,芭蕉的俳句创作中对于“通感”手法的娴熟使用,将感官的巧妙勾连,使得俳句所描写的内容更加鲜活多彩,艺术感染力也更强,有更具立体感,也让俳句审美功能得到更进一步的强化。
二、创作态度——炼字的异域化
就创作态度而言,芭蕉的俳句受汉诗的影响之处,最明显的主要表现在“炼字”了。
“杜鹃啼叫响,‘郭公’‘郭公’声朗朗,悠悠横水上”这一俳句中,原本并非如此,原本只是想写一题为《水边之杜鹃》的俳句,后灵感涌现写成“杜鹃啼声横水上”,并且以同样的心理状态写下了“一声横江上,杜鹃啼叫响”,作成以后向门人提问比较优劣,并最终改成“杜鹃啼声横江上”。据说芭蕉本人也深刻赞同俳句中这一“横”字为“句眼”,将杜鹃横亘在水面上的啼叫声生活形象地展现在脑海中,正如芭蕉所说“‘白露横江’之妙处可以从中略窥一二”,可见正是因汉诗影响而选取“横”,而此后芭蕉在俳句创作中变更加注重俳句中没一字的使用了。
芭蕉所谓的俳句中经过多次锤炼、不断选定、最能传情达意的“句眼”,从创作态度看,就是汉诗中的“诗眼”,指汉诗中最简练、最精辟传神的一个字。而中国古代诗人很早开始便十分注意锤锻诗作中的字句,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中“诗句以一字为工,自然颖异不凡,去灵丹一粒,点石成金也”[5]可见之。句由字成,诗句中各字势必前后统一、统筹兼顾,因此一字不精便易毁掉一句好诗,而炼好一字往往也让诗句增色。而“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老杜对于汉诗的炼字自然也是不匡多让了,胡应麟《诗薮》中这样说道“盛唐句法,浑涵如两汉,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后,居中有奇字为眼,才有此句法,便不浑涵”,由此看来老杜以后的汉诗便开始重视炼字了,贾岛、梦娇、韩愈等人自不必说。
而芭蕉所处的时代,正是以杜甫为代表的汉诗作者在异乡兴盛之时,汉诗作品也被广泛传播。受这类诗人影响颇深的芭蕉在汉诗研究时,也一定领受之,比如“寂静似幽冥,蝉声尖厉不稍停,钻透石中鸣”中,原本是有“山寺”一词,后考虑山形寺中有一名为立石寺的山寺,遂将原句中“山寺”去掉;“钻透”原为“渗透”,“渗透”有附着、难深入的感觉,而“钻透”更能体现蝉鸣的响度对物体有更深度的影响,指蝉鸣深深穿透进去,穿透力之强远胜“渗透”,而且是把握了当地的地理特征和风俗习惯所做的描写。
由是观之,汉诗中“炼字”这一创作态度也深刻影响着芭蕉的俳句创作,在推敲中不但让俳句更工整出色,也在斟酌中让芭蕉的俳句内容与现实生活密切结合,为芭蕉的俳句更广泛的流传度打下根基。
注释:
[1] 彭恩华.日本俳句史[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3:3.
[2] [3] 彭定求,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79:123,146.
[4] 仇兆鳌.《杜诗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37.
[5]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