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罗中立创作了《父亲》,而是《父亲》创造了罗中立
本文小标题,模仿自瑞士心理学家荣格(他老师就是赫赫有名的弗洛伊德)在《心理学与文学》一书中的一句话:“不是歌德创作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
至于荣格为什么会这样讲,我又为何将其与罗中立的油画《父亲》联系起来,还请列为看官慢慢看下去。
先说罗中立的油画名作《父亲》。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罗中立以一幅《父亲》震惊中国画坛。该作品以极其写实的手法,饱含深情地刻画出了那个时代中国农民的典型形象。因为作品超级写实,再加上精致入微的笔触,在当时刚渡过特殊时期的中国,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打动了很多人的心。说罗中立凭借此画一夜成名,实不为过。
由于超写实,因此也不用细讲画的内容了。我关心的是,当时的人们看到这一幅画画和现在的人们看到会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当时的人们看来,一方面,会被一种赤裸的真实所打动,然后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和忘本。另一方面,80年代初,灾难刚过,百废待兴,人们对于没过去多久的真实生活还历历在目,而很多人的父辈甚至自己就是这样的农民。因此,观画者“半是画幅,半是观众”。
现在的人们看这幅画就不一样了。因为时代和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看这幅画仍会给予深深的同情,但很难再说观众会感同身受了。
也就是说,时代变了,中国人的集体心理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而罗中立的《父亲》,就刻画了那个时代中国人的集体心理。
可是,仍会有一些更深层次的集体心理,即便世殊时异,在种族的世代遗传中也很难改变。换言之,罗中立的《父亲》表述的是一种特定时代的“集体表层心理”,而更伟大的文艺作品,则会描绘小到地域、民族,大到种族的“集体深层心理。”
说到这,就可以过渡到荣格《心理学与文学》中描述的集体深层心理或者说“集体无意识”了。
现代人类认识到,潜意识(无意识)这种东西的确存在。弗洛伊德认为,表面的生活习俗覆盖了潜意识,潜意识不能侵入到意识中去。艺术家为了挖掘个人的深潜意识,通过半梦半醒的方式进行写作,穿透表层抵达深层,让在下意识领域里躲藏已久的自我来创造艺术。这种艺术也就是超我艺术。于是,产生了各种潜意识外化的艺术作品。
但是,“个人的深潜心理中夹杂着大量偶发性的因素。因此被唤醒的潜意识和本能一旦出来创造,其成果常常缺少普遍可感性。”(余秋雨《艺术创造论》)
在这种前提下,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也就是集体深层心理,可谓高明的多。他认为只有由种族的发展历史沉淀成的深层心理才有研究价值。
荣格的这段话不知震撼了多少艺术家:
诗人是否意识到他的作品与他一起出生,生长和成熟,他是否以为他的作品是他通过构思从虚无乌有中创造出来的,这都无关紧要。他的看法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他的作品超越了他,就像孩子超越了母亲一样。创作过程具有女性的特征,富于创造性的作品来源于无意识深处,或者不如说来源于母性的王国。每当创造力占据优势,人的生命就受无意识的统治和影响而违背主观愿望,意识到的自我就被一股内心的潜流所席卷,成为正在发生的心理事件的束手无策的旁观者。创作过程中的活动于是成为诗人的命运并决定其精神的发展。不是歌德创作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浮士德》除了作为一种象征,还能是什么呢?我所谓象征,不是一种寓言,其所指早已为人们所熟知,而是一种表现。它所代表的东西尚未认识清楚,然而却根深蒂固地存在。这里有某种东西,它活在每一个德国人的灵魂中,而歌德则促成了它的诞生。我们除了把他们视为写作了《浮士德》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德国人外,还能把他们想成是什么人呢?这两部作品都接触到某种在德国人灵魂中激发出反响的东西,也就是一度被雅可布•布尔克哈特称为“原始意象”的人类导师和医生的形象。人类文化开创以来,智者、救星和救世主的原型意象就埋藏和蛰伏在人们的无意识中,—旦时代发生动乱,人类社会陷入严重的谬误,它就被重新唤醒。
荣格说的真好,“这里有某种东西,它活在每一个德国人的灵魂中,而歌德则促成了它的诞生。”因此“不是歌德创作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
荣格说的真妙,不是德国人写不出《浮士德》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我们不妨模仿荣格的口气,也这样说说——
不是美国人写不出《老人与海》。因此,不是海明威创作了《老人与海》,而是《老人与海》创造了海明威。《老人与海》里边那个老人,每取得一点胜利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他从不被命运屈服,无论在怎么艰苦卓绝的环境里,他都凭着自己的勇气、毅力、智慧进行了奋勇的抗争。他是一个胜利的失败者,也是一个失败的英雄。这正是美国人的集体深层心理,或者说是集体人格。
不是日本人拍不出《七武士》。因此,不是黑泽明创作了《七武士》,而是《七武士》创造了黑泽明。在电影里描述的那个时代,武士道精神正在逐渐被人遗忘,有的武士连饭都未必能吃上。在火枪逐渐取代武士刀的时候,冷兵器时代流传下来高傲而孤独的理想,已经显得过时,而他们依然在无谓地坚持着。“毫不留念的死,毫不顾忌的死,毫不犹豫的死。”武士道精神就是日本人的集体人格。
同样的道理,不是中国人写不出《阿Q正传》。因此,不是鲁迅创作了《阿Q正传》,而是《阿Q正传》创造了鲁迅。尽管我们不得不承认,《阿Q》写的是让人感觉不舒服的中国人的国民性。虽然刻画的也是农民,但阿Q不是典型的农民形象,而是象征着整个国民性。用假想的胜利来自我安慰的“精神胜利法”,也是我们中国人集体深层心理的一部分。
中国人的集体深层心理的最好的一面,就是几千年前古人提出的“君子”。其反面,就是“小人。”对这两种人格做出最精彩诠释的,还是孔子。“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成人之恶。”“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用和小人的对比来定义君子,因此说到底,还是孔子机智。
因此,还可以说,不是罗中立创作了《父亲》,而是《父亲》创造了罗中立。
集体深层心理这个巨大的地下矿藏,实在值得艺术家们努力深挖。
附注:这篇文章是读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和余秋雨《艺术创造论》中《集体深层心理》一章的读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