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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老太离开叶家村那天,漫山的野菊花开得金黄金黄的,跟她刚嫁到叶家村那时开得一样灿烂。
她想啊,等回来的时候要去山上摘两篮回来,这野菊花泡水喝,清热解毒是最好的。
农村人吃不起茶叶,可农村遍地是宝,随时随地就地取材。夏天的时候用夏枯草,薄荷泡开水喝。秋天,漫山的野菊花摘回来晒干了,存在家里就是一款好茶,随时可以拿来泡开水喝。
叶老太翻过山头那个垭口,又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那片金黄。等着吧,过两天就回来摘。
可是,叶老太没有想到,她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来。
一.
叶老太已是儿孙满堂的年纪,本该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却一个人独居在叶家村背后的小山坳里。
曾经,这里被称着叶家院子,有十几户人家从祖辈开始就居住在这里,有炊烟袅袅,有欢声笑语很是热闹,
叶家院子有土墙屋,也有木屋,房子围拢在四周,中间是一块空旷的用石板铺平的坝子。农闲时节,茶余饭后的时光,人们或坐在各自家门口,或搬张条凳坐到坝子中间,东家长西家短地摆着龙门阵。
那时,叶家院子人丁兴旺,院子里都是叶姓,按着辈份来都是沾亲带故的,大家互相帮助,互相照顾,处处都充满着烟火气,处处透着人情味儿。
后来,随着乡村发展的需要,按规划修建连接两镇之间的公路,叶家院子因位置在山坳里,若是把公路规划到叶家院子就要绕路进去,成本增加许多。于是叶家院子就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孤伶伶地留在了山坳里。
叶家院子距离最近的马路,有三公里多,走路要半小时。眼看外边的交通越来越发达,但叶家院子的人却出行越来越不方便。
后来,叶家院子的年轻人也开始出外打工挣钱,见过外面的繁华世界后,再回到叶家院子,再也按捺不住那颗躁动的心。
慢慢地,叶家院子的人都往外搬迁,有钱有能力的都把房子建到三公里外的马路边去了。
一年又一年,叶家院子的人一户户地都搬走了,留下一间间空房子,偌大的叶家院子,被荒凉冷清包裹。曾经的炊烟四起,人声喧嚣已然不见。
如今只有一处旧屋的烟囱里若有若无地飘着一丝被风吹散的青烟,和偶尔响起的一阵咳嗽声。
那是叶老太家的炊烟,只有叶老太还留守在这里,她走不出叶家院子。
二.
叶老太年轻时养育了两子两女,人们都羡慕她多子多福。
早年间,叶老太的丈夫以编织竺麻布为生。编布是个细活儿,干了这活就没法再到地里干庄稼了。地里这一摊子的活,自然就落到了叶老太的肩上。她不到一米五的个子,肩头上担起了粪桶,扛起了锄头,也担起了家的责任。
丈夫很勤劳,为了早点织好一匹布卖钱补贴家用,经常熬到深更半夜。后来,天长日久的,渐渐地熬坏了身体,没能等到儿子娶媳妇抱孙子的那天,就撒手走了。
担子就全压在了叶老太身上,倔强的叶老太恁是一个人独自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娶了媳妇,嫁了女儿,日子也总算熬出头,有了盼头。
自打两儿子成家后,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矛盾,就按习俗分了家。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一碗水也有难端平的时候,老大总觉得叶老太偏心了老二,可老二又觉得自己压根就没多得半件东西。于是两兄弟都心有不满意,都对叶老太存有怨怼。
原本按规矩叶老太该是跟老大过的,可老大觉得自己在分家时吃了亏,压根就不吱声儿带叶老太一起过的话。老二觉得这该是老大的责任,更不吱一声了。
为了避免兄弟嫌隙,叶老太就谁也不跟了,自己单独起灶烧私锅,想吃啥就煮啥,不用看谁家的眼色。
那时叶老太还年轻,地里的活还干得很漂亮,包谷,菜子,稻谷能种的作物一样不落,也不需要两个儿子负担养老,种了多的小菜吃不完,还时常让儿子媳妇去地里摘。
虽说叶老太跟儿子们不在一口锅里吃饭,但是毕竟还住在一个屋檐下,只是分了锅灶和房间,儿子,媳妇,孙子都在眼前能看得见,日子虽不是很愉快,但有人说话的日子,即便是吵吵嘴,说说闲话,也是有生气的。
后来,两个儿子也相继搬出叶家院子,在公路边修建了新房子,只是没有一个喊她跟着去的。
大儿子想着自己要是主动接老太太出去,那这以后老太太不就得归自己管了么,那自己肯定不能接了。小儿子想着老大都不接,怎么也轮不到小的啊。
两个女儿想着自己是嫁出去的姑娘,娘家的事插不上话的,自古养老都是儿子的事,也不便插嘴。于是,叶老太就一个人就留守在清冷破败的叶家院子里。
刚开始,儿子还能隔一个把月来看一看叶老太,或是送点吃的,或是摆摆龙门阵。叶老太也等着儿子开口接她出去住,可儿子只问她身体好不好,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却只字不提接她出来新家的事。
三.
叶老家最隆重的一次走出叶家院子去儿子的新家,是娶孙媳妇时。她早早地把那件发白的蓝底棉布衣裳洗得干干净净地穿上,迈着轻快地步伐走过山坳,翻过垭口,来到儿子的新家。
那一次,她把两个儿子的新家一间一间地仔细观看了,一边点着头。新家是红砖砌的,两层小楼,窗户是明亮的玻璃,一眼能看到外面的蓝天,这房子比叶家院子那个破旧的木头房子可洋气多了。
她打心眼里替儿子们高兴。还是年轻人是有想法,要是不搬出叶家院子,照现在的形势,可能连孙媳妇儿都娶不到哦。她眼里的笑,一点也藏不住。
她看着孙子和孙媳给父母敬茶,听着孙媳妇儿改口喊爸妈,她的嘴角咧成了一朵花。
当孙子带着孙媳妇儿喊她“奶奶”时,她高兴地从荷包里摸出一块折成长块形的手帕,一层一层地展开来,一边说着“好,好”,一边抖着手把帕子里包的钱全给了孙媳妇儿,说是一点心意。
她在乡亲们的一片赞叹和恭喜声中,笑着眉眼弯弯。她在心里念叨着:“老叶啊,你看,你娶孙媳妇了,你没福气看不到,我帮你看着,你在那头放心吧。”
再后来,儿子渐渐地很少来叶家院子看她了,说要家里忙着带小孙子,自己也没那么多空了。孙子还小,离不得人的,时刻得有人盯着,让叶老太要有事就自己上大马路旁边的新家来。
叶老太表示理解,带好孙子才是大事,其它不重要。那时,她虽年逾七十,但身体还算硬朗,能照顾得了自己,还能自食其立,还能在地里种些小菜粮食打发时间,儿子们不上门也不觉得有啥。
但只有她一个人的叶家院子,充满了孤寂。她时常望着空荡荡的叶家院子出神,眼前时常浮现出丈夫在院子中间给竺麻线刷浆的身影,回头又看见丈夫坐在屋里的织布机上,忙碌的拉着梭子,织布机发出“叽叽叽”的声音。丈夫坐在那里朝着她笑。
叶家院子的坝子里,孩子们你追我赶,抽陀螺,跳格子,玩得不亦乐乎,时不时有人摔倒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又继续玩。还有邻家的二嫂子,坐在门前喊她快来摆几句龙门阵……
她想叶家院子的那些老伙计们了,可是,他们有的不在了,有的走远了,她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她牵挂着儿子家的重孙子,那可是老叶家的香火延续啊。她时常会在吃过早饭后,拄着木棍,沿着山坳翻过垭口走到三公里外马路边的儿子家去看看。
她吧唧着嘴念叨着年轻人听不懂的童谣逗着重孙子,那肉嘟嘟,粉嫩嫩的娃儿,真让人喜爱得很。她乐呵着要去抱重孙子,把自己藏了许久舍不得吃的糖果给重孙子。但是,好像他们并不喜欢她去逗孩子,说吃糖会蛀牙,说她没洗手别给孩子喂吃的,喊她说话不要溅到口水在孩子脸上,那样不卫生。
直到中午,大儿子家的饭菜端上了桌,也没有人叫她一起吃饭。小重孙拉着她喊“祖祖,饭饭。”她讪笑着没有挪步,弯着腰跟重孙子说“祖祖不饿哦,祖祖不吃了。”
大儿媳妇说,娘,你也别怪我没喊你吃,我这要是喊了你吃饭,到时弟媳又不高兴了。
小儿媳妇说,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就是爹娘跟老大过,我们当小的,不能扫了大哥的面子啊。
叶老太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她像个皮球一样被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踢着。她挥了挥手说,我早上煮了中午的饭了,我回去热热就吃了。
她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拄着棍子,又慢悠悠地再走三公里回到叶家院子里那个破旧的木屋里,点起炉子把早上剩下的饭加了水,熬成粥吃。
对于叶老太来说,吃什么不重要,看到重孙,她心里高兴,只要儿孙们都健康,就是她最开心的事。
四.
叶老太还有一个让她牵挂的人,是她娘家的侄女。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多亏有她的照顾才得以健康长大,跟她很是亲近。后来侄女成了家,慢慢地条件有所改善,一直都很感恩于她。
叶老太上了年纪后,侄女每年都来接她上家里住十天半月的,姑侄两说说话,摆摆龙门阵。可是住得了久了,也有闲话生出来。随着叶老太年事越来越高,又经历了一场大病后。俩儿子放出话,说谁要是接走了,出了什么事就谁负责。
侄女虽然心里牵挂,却也不敢再去接叶老太来家里住了。叶老太也深知侄女的担忧,但一把年纪的她,跟自己的子女也不常见,压根说不上话。心里还是惦记着侄女,也会趁着腿脚还利索,自己拄着棍子走十几里路去侄女家住上一两天。
侄女和侄女婿对她都好,见她来了买鱼买肉地招待,却不敢留她住太久,怕这把年纪万一出什么意外,自己负不起责,依着两个表兄弟的脾气也会咬着不放。
叶老太也心里有数,每每住两天就回去了。很多时候,儿子们也不知道她走出过叶家院子。
叶老太八十岁这年,依着村里的习俗是要大操大办的。古话说人生七十便是古来稀,何况八十,儿孙满堂的家庭,不管是出于面子还是出于真孝,都会操办着宴请亲朋摆上几桌酒席,放上几串鞭炮庆祝一番的。
上一次,七十寿辰时,正逢着大儿子家的孙媳妇生了孩子。大儿子说给孙子摆满月酒了,手头也没钱了。反正都是喜事,叶老太就当了沾了重孙的喜气了,寿宴等八十的时候再给她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办一场。
这不,年一过,叶老太就等啊等,等着儿子来跟她说定哪一天办席?她想到那时,她一心挂念的侄女也会来,好久没见着了,好多话想跟她说说。
从正月等到九月,还有几天就是她的生辰了,儿子们却仍只字未提过寿的事。除了前阵子孙子在外地打工回来了,来看了她一趟,她已经好久没有走出叶家院子了。看这形势,叶老太知道这席怕是吃不上了。
叶老太一天一天地身子骨不如从前那般好了。眼前总是出现幻影,还时常幻听,还老记不住事儿。有时候明明吃过饭了,她又去煮饭;有时候她一觉醒来总觉得叶家院子还如从前一般热闹,邻家二嫂子扛着锄头喊她一起上地里干活。
有一天,她背着锄头去叶家院子外的菜地锄草,这是她目前唯一种了一点小菜的地,其它的,早就干不动了。她弯着腰在菜地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幺姑,幺姑”。
她欣喜地抬头,笑着应声,四下却无一人。
她想侄女了。
五.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叶老太起了个大早,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用木梳仔细地把那花白的头发梳得挽了个发髻在脑后。背上那个用了十几年的帆布包,拿上平时拄的那木棍,往叶家院子外走去。
走出山坳时,满山金黄的野菊花映入眼来,她想起年轻时带着几个孩子一起摘野菊花的情形,看他们笑着闹着。那时候摘野菊花的人多,他们总是争着划分地盘,这一片归你,那一片归我,各摘各的,不许越界。
如今,盛开的野菊花染黄了漫山遍野,却再也不见有争抢的人了。她想,等从侄女家回来再来摘两篮子,到时晒干了,俩儿子一人分一半。
翻过垭口,她加快了脚步。穿过几条田坎又过了几条小道,眼前的路,却变得有些陌生。
远处的小山坡上,也是一片金黄,好多野菊花盛开啊。她解下套在外边的一件棉布衣裳,在地上摊开了来,她摘了一捧又一捧的野菊花往摊开的衣裳里放。摘得多了,她才把衣裳包过来,打了个结提在手里。
她在小山坡上绕了几圈,却走不出去了。山上的野草长得很深,和野菊花腾缠在一起挡了路,她艰难地用手里的棍子去把那些拦路的野草往两边拔开来。
一着急,脚下不稳,她从小山坡上滚了下来。野草荆棘刺得她手上脸上都是口子,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疼,还好,包在衣裳里的野菊花没有掉。
她嘴里念着:我也没啥东西能带你给你的了,这晒干了留着泡水喝。
这段废弃的老路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过了,它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叶老太兜兜转转,还是迷失在这片野草中。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她忘记自己要去哪里了。
天色渐暗,入秋后的夜晚凉意侵人。叶老太睡在草丛里,又冷又饿的她蜷缩成一团,闭着眼时不时用手挥赶着耳边嗡嗡嗡飞的蚊虫。
叶老太离开叶家院子的第三天,便是她八十岁的正生。
虽然没有接到祝寿的通知,侄女一番思索后,还是决定来看看她,这把年纪的人,看一眼就少一眼,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回再见面时。
侄女搭着摩托车到大马路边,见到表兄弟两个都在家,没有半点祝寿摆酒的样子。原来兄弟俩早就把这事忘脑后了,此时被问起也自觉有些愧疚。便赶紧安排两妯娌去买肉煮饭,三人朝叶家院子赶去,把叶老太接出来吃午饭。
来到叶家院子,只见叶老太那破旧的木屋,屋顶上有几处瓦片已掉落,叶家院子中间的院坝也长满了青苔,那些未住人的屋子早已损坏,院里尽显荒凉。叶老太的门上挂着一把锁,人却不知去向。
三人分头上叶家院子附近找了一遍,喊破喉咙也没听到回音。便继续往外寻着,边走边喊。
兄弟俩这几天都在家,也未见叶老太到过公路上来。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叶老太走了原来的老路,可那路早已废弃多年,根本没法行走。
想到这里,兄弟俩也是心中一惊,若真是出了个三长两短的事,那说出去可不好听啊。兄弟俩岂不是要背上骂名了。于是,赶紧在叶家村招集了十几号人一起往各处去寻叶老太,大家一路走一路喊,声音飘荡在山坡上,空荡荡的,仍然没有回音。
叶老太就这样消失在了秋天里,消失在漫山野菊盛开的金色里,再也没回来。
从此,叶家院子再无炊烟起,只剩那残旧的破屋在风雨中飘摇。那檐角掉落的碎瓦和墙根冒出的野草,诉说着满院的空寂和荒凉。叶家院子也终将消失在时光的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