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九年,正月初六。
还没天光曹音就来叫我。
我家在村里的最后排,属于外姓人。我塞了几件衣服在包里,提了画具盒就出了门,曹音那细嗓子算是给我家人打过招呼了。
“老妖,你在家还画了画吗?”她在篱墙外面探出头来。
“呵,画个鬼哟。”
她一想到又要去省城,又要见到想见的人,心里面美滋滋的。年前大家就约好了初六就一起走,她初四就把该捡得都捡好了,除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和生活用品外,剩下全是零食,把她本来就喜欢勾着的小身体压得更弯了。那时她也已经逐渐丰盈起来了,不像前两年那么单薄,我是觉得蛮好看,差一点就是美女了,但就差那么一点就连漂亮都算不上。
我们坐客车去G县三中与其他人会合,四十多公里路。到了之后,同学们已经在那了。一共十五个人,八男七女。有三个没来,说已经走了。他们好像说去西江大学那边画室,不在师大这边,所以没跟着一起。
“死小鸟、突突、兰武他们不跟我们一起啦?”曹音一来就问。
“他们去王军画室,我们还去师大。”李沐三帮着曹音拿下东西说。
王军是我们老乡,在省城西大当老师,校外开了一间画室,就兰武认识他,其他人都不认识,两个女同学跟着他去了。
“三狼,我不太想在‘三原色’学了,想换一个。”
三狼就是李沐三,身形精瘦,头脑灵活;校内校外的“流子”他都认识,人称“狼哥”或“三狼”。据说他曾经跳起来抽比他高两个头的高年级男生的耳光,而被抽的人只红着眼睛,不敢还手。
“你想去哪哦?我和老左、宋九样还去,李存芳对我们那么好,为什么要走?。”
“那里有那么多画室,去了再看看别的,严青和付今也不想在那了;其余去年没到过的不也要找吗?”曹音手指向壳子他们,正好看见壳子望向她。
“那你跟他们去吧!反正我是不走。”三狼没好气地说。
“我奶奶给我拿了好多好吃的,你吃吗?”
“不吃!”
我走到壳子、老易、拐子一处,都是乡下来的,话更能说到一处。壳子不时看着曹音说话,宋九样和严青、付今、齐莹、晓酥、老左在她旁边不远,正打闹着。前四人是城里的,还有兰武也是;李沐三和芈燕(就是小鸟)家就在城边上,但他们几乎所有人小时候都长在乡下。
“我这几天看了两本小说,付今,你知道有多好看不。”严青奸笑着说。
“又是言情小说是不?看你那副色眯眯的样。你们看,把曹音老实人都带坏了。”宋九样嘲笑说。
“你妈,我色了你啊!送死样!”
“舍福!不敢,不敢!”宋九样躲着严青的拳头。
齐莹从老左旁边绕到壳子这。
“你们几个杵在这干嘛?曹音有吃的,快去!”
“我们自己带了,你要吃吗?”壳子说。
那边宋九样高喊:
“诶!大家,老李来了!”
“老师新年好!”
老李,李大卿,是三中的美术老师,有颗浑圆的大脑袋,宽阔的天门,顶上光溜溜的,连成一体,周围有半圈头发,腹部顶着一个看起来有六七个月的肚子,有国画大师的风范,特大号的塑料水杯永远不离手,泡着浓浓的茶水。我们这一届是他招的正式的一届美术班,之前几届也有学生在他手下学画画。
“你们都准备好啦?在外边注意安全。壳子你就穿这么少?冷死你哟!”
“我不冷。”
“你后脑还疼吗?我教你的方法用了吗?”
“你说气沉丹田再打一个圈,再过后脑吐出来。我气都没那么长,在中间就直接吐了。”
“呵呵,你个死壳子,你就不会想快一点嘛!不过估计也没什么事,就是郁闷的。”
壳子也姓李,天下李姓何其多。壳子不苟言笑又忧心忡忡,被严青叫做“冷面帮主”。他经常犯头疼,老李就教他一个打坐运气的法子:先缓缓深吸一口气,直下到丹田(告诉他丹田在哪里);气逆时针在那走一圈,然后让它从后脊上升通过后脑疼痛的部位(这一段只能靠想象,不可能真把气运到那里),最后把它呼出,每天静坐运气反复数次,包他功到病除。有一次还无缘无故给他一本全是裸体的画册。偷偷摸摸一个人看,看的他热血沸腾。可能当真有些作用,壳子说疼的次数少了,我想他应该是由于“心静”之后的效果,而不是什么屁气功。
在画室各人拿了画具,老李请我们在校外我们常吃的馆子吃了一碗馄饨,算是践行。
九点半的火车,赶往一百五十公里外的省城Q城,准备今年的艺考。每年艺考全国有十几个学校在那设考点,我们现在去还要进行差不多两个月的最后培训,然后再参加考试,光靠在老李那的那点底子还远远不够,因为老李国画还行,素描色彩只能教个皮毛。
火车经过将近三个小时到达Q城,我们当中大多没怎么出过远门,有的甚至是第一次坐火车。壳子三年前倒是坐过一次,去的也是Q城,和晓酥老易还有突突初中就是同学。一同去Q城某中专艺考,结果四人都没考上。壳子当年考了全县第二,考第一的就是老李的学生。但全县只有一个名额,彼时考取省专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下火车差不多十二点半了,我们跟着下站台沿着铁轨向北走,约莫三百来米处有一道口,出道口下面就是一大片(比我们县城都大)半新不旧的居民楼。三狼他们六人去年寒假来过,在前面带路,其他人跟着。看着破烂的地面、老旧的房屋也没什么新鲜的。再沿着铁路围墙继续向北走了大概二十多分钟,到了一丁字路口,路口边就是他们去年住的地方,只是回去过了个年,没退租。
一个一进的小院,两层。
“阿婆,我们来啦!”老左一进门就叫。
“阿婆,新年好!”曹音好像回到外婆家里。
“哦,你们来喽,吃饭没有?”老太婆很精神,说话有力,一看就是精明的人。
“还没,刚下火车。阿婆,你这还有空房吗?我们又有几个人。”付今问。
“哎呀,没有了,一会吃了饭,去那边找,多得是;老规矩,新来的吃饭也一人三块。”
老易说还是先找住处,中午随便对付一下。
等他们在二楼放好东西,其他人东西先寄放在这里,就出门。付今、三狼、曹音下来帮着找,留三人收拾屋子。他们六人住一个两室的套间。
丁字路口往东,街面还比较大,一眼到头有个五百米,再往左就直通师大校门。路上就有画室的招牌或指路牌。走到中间稍过一点的位置,有一条向南的小巷,巷子弯弯曲曲,宽度差不多能过一人,对面来人需侧着身。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见有贴着招租的屋。这些房东也知道他们的房子只有那些临时学画画的人会租,所以极其简陋也不怕没人租,当然价格也很低,但对我们来讲再低都不低。
新来的六人就租下了一楼的一个房间,也是两室的套间,光线昏暗,水泥地面;前间有张稍高的床,后面空间大点,地上搁了几块木板,就什么也没有了。
“前面你们两个女的住,后面给我们。”老易发话。相对来说易建涛还是要老成一些。
接下来就是买些被褥,他们说外面不远就专门有卖的,还便宜。这样就算是安顿下来了。第二天就是尽快看好画室。
这些是我师大校友芃飞耀(老妖)跟我讲的,后面还有许多狗血的故事,容我慢慢讲。其实挺费劲,很多并不是他的原话,他普通话极不标准,夹杂着许多方言,但听他用方言的时候格外有趣的多。我只不过用自己的话来表达我认为他想说的意思。
2.
第二天九十点才起来,只有齐莹像赶着去转世投胎一样喊了我们几遍。
“急什么,我昨天就碰到一个人,还是我们老乡,色彩无敌了,壳子知道的。”拐子在还没拉下去的毛衣里说。
“那头猪,也到这赚钱,不过画是画得好。”壳子接道。
“叫什么画室?为什么叫他猪?他长得像猪吗?哈哈哈。”苏晓酥拿着脸盆正要去屋前压水机压水洗漱,笑得前俯后仰。
“壳子是见不得他唯利是图,冷漠薄情。你们不知道壳子去过他县里电厂画过画吗?”拐子问。
“哦,是不是你们被‘太君’赶出去的那时候?”晓酥站那若有所思地问。
“太君”是我们给班主任起的外号,因为他相当变态,动不动就动手打人,还一副瘟神模样。后来听齐莹说他还有意想非礼班上女同学。据那女同学说他让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去年夏天壳子、拐子几个人夜里没上自习去电影院看气功表演,说是嵩山少林寺的和尚。很晚回来还讲得起劲:“那么粗的钢筋跟绑绳子一样在身上箍了好几圈。”“起码有四圈吧。”“还有那么尖的红缨枪抵在喉咙把枪逼弯了,你们敢看不?”
第二天就被“太君”叫出去,一人给了几耳光,并叫家长来,别读了!
壳子一开始不愿叫家长,又回不了学校。自己一个人胆大包天去了Q城。哦,算上这一次他应该去三次了,不过他谁都没说,准备烂在肚子里。身上有几十块钱,在Q城大街上游魂似的走了一圈,结果从车站出来,要回去找不到路了。两年多以前来过一次,早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后来叫了一辆摩的回车站。回到G城后,听拐子说有个堂兄在电厂胡俊杰那做学徒,帮他画油画底稿,他自己再润色一下,拿去卖。他接得都是订单,一个人画不过来。拐子就叫壳子也到那去。壳子二话没说就去了。去了才发现姓胡的真操蛋,颐指气使,白给他干活,吃他一餐饭都不安生,甚至对他没过门的老婆都一样。呆了一两个礼拜,实在不行,还是回去叫家长。
到了家里不好意思开口,拿了厨刀想要自残,父母才问出来。结果他父亲还提了礼物给“太君”,这事才算了结。再后来他说,真喜欢闻那画室里松节油的味道,以后要画油画。
“就是,胡俊杰,他也这两天刚来,招牌都没……。”拐子还没说完,门外就有人叫。
“拐子!拐子!”
我告诉他他还在穿衣服。
这人看相貌不是什么善类,敦实的身体,说话处处直奔主题,没有多余的话,一副“老油子”像,以前应该也在这一带混过。
“在里头!画室租好了吗?”拐子在里面答道。
“就在这前面,跟房东已经谈好了,你们有几个人?”
“我这有六个,还有几个可能也会过来。”拐子走到门口扣上皮带。
“一人六百,先交两月,我收外地的八百。”
壳子基本上没跟他说话,反正这回是交了钱的,吃饭也是用自己的钱。
胡俊杰挂出了招牌:“异端画室”。
他想再招更多人,跟别人一样从招牌处箭头一直贴到画室,把你引向幽深的小巷,纵横阡陌不至于找不到他的画室。
果真不久Y城来了一帮人,五六个,再后来不记得还有新人来。途中那帮人因为讨厌他,在胡住的门上(就在我们对门,房东也是同一个)贴了骂人的话,跟他老婆也一起骂了;他老婆没事也过来玩。类似于“猪狗一窝”的纸条,我不记得他老婆有什么反应,好像也从来没听她说过话。胡俊杰激愤填胸,要找出那人来。
由于胡不怎么教我们,一周只做一次范画,当时拐子说了句不该说的话,被胡记在心里。过了两天把拐子叫到一个偏弄堂里,我们几个感觉不是什么好事,也跟了去。到那已有两个当地流子在那等着。胡的言语丝毫没有一丁点老乡情谊。手倒是没出,威胁恐吓已经把拐子吓得不轻。他心里也知道不是拐子干的,但断定他总是知情或怂恿的人,这算是严重警告,不过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要是在老家拐子也不是什么吃素的,只是我们万万没想到胡会这么做。
进画室第一天画画也没什么更新鲜的:白天色彩,晚上素描。胡的静物摆得比老李有水平,看着就让人想画它。
色彩就是画水粉画,以胡的水平在这一片无人能敌。不过当我进了师大看到考了八年的同学画的画,胡的画技也就稀松平常。那时考个七八年的大有人在,技法练得炉火纯青,但他们往往文化成绩极差而不能被大学院校录取。甚至阅卷老师看到那种比较油的画就直接判低分,断定就是那帮“油子”画的。
很多画室也都是师大美术系学生开的,李存芳就是大二的学生。我同学也在那开了画室,我当时是不知道他开的画室在哪,要是当时误打误撞进了他的画室,日后难相见。我知道画画我连做他的学生都不配。在系里上基础课时他很少露面,有裸体模特的时候他才来一下。只看过他改过一次女同学的水粉画;能赶上他的画技我要不吃不喝练上三年。我们还是青涩的小子,他们(当时系里不止他一个)已近三十了,他能考进省师大可能也是托那年全国高校大规模扩招的福。
曹音她们还没决定要过来,壳子画画有点心不在焉。不像老易画起画来全神贯注,雷打不动,尽管涂出来的东西人鬼难见,足有半公分厚的镜片架在鼻梁上,用起功来两片厚厚的嘴唇撅的老高。
“老易,歇一下,你看你画得,见得鬼了!”拐子毫不客气。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易昨夜又失眠,G城不堪回首月明中。”
想不到他还能胡诌出这么一句诗,逗得众人乐不可支。
直说了吧,除了我、老易生无可恋之外,他们个个画画事小,谈情事大。你看得出来,三狼和曹音两人早就眉来眼去,壳子却对她暗送秋波;那边还有一个老左初中时就对她……不能说垂涎三尺吧,现在还贼心不死。简单点说,宋九样和严青已打情骂俏了;拐子看着齐莹,齐莹却看着壳子;晓酥对兰武是有去无回;至于付今,谁看上都行。西大那边也一样,突突和三狼铁定早就有一段;小鸟看起来倒是有点清心寡欲,捉摸不定;兰武一去不久就有外城的姑娘贴他,把他从曹音周围的漩涡中拉了出去。但你知道那年纪许多事都是无中生有,自寻烦恼。
终于,在元宵晚上爆发了。
3.
曹音严青付今来“异端”看了胡俊杰在墙上贴了他早年的作品后决定留下,另外三个男生没来。
有一说一,我们所有人对于艺术都没有什么远大志向,别说考美院不敢想,就是要考什么样的大学都不知道,能考上一个就不错。尽管如此,艺术毕竟是艺术嘛,还是有一些美好幻想,但其实根本不懂什么是艺术。画着,画着,大家对素描、色彩的看法逐渐趋于一致,也大概知道应试的要求。有时一起也会去别的画室观摩,装作还没入班的学生,所以那些年轻的老师总是很热情;他们的功力有不少自身都难保,只能糊弄初学者,见不得天日。
“什么臭狗屎,画得!”
尽管自己那坨并不比他们的香,不过自认为比那些人有见识,起码不比他们差。
晚上大家轮流做模特画头像;轮到曹音时,壳子总是特别的用心,试图画出一幅蒙娜丽莎来,但往往事与愿违。胡俊杰的素描头像,不是说他不会画,而是不会教,我们根本学不到什么。后来我们四个男的到一间专门教素描的画室学了半个月的头像,另外交了一份学费。
一天晚上,十点来钟,画完头像曹音她们三个回住处。过巷子时付今被人摸了一下,吓得鬼哭狼嚎。
“哪个!想死啊!”曹音大声呵斥。
她跟我们学的时候说,当时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发出那么巨大的声音。没看清人,那人就跑掉了。
付今的身体估计是吃了大剂量的催熟药,胸前像揣了两棵卷心菜,极为丰满,但还不是那种肥胖。
之后三狼画完画会来接一下她们,壳子一丝幻想似乎化成了泡影。
元宵节晚上大家在一个小馆子店一起吃顿饭,西大三个人也过来了。兰武、三狼、老左能吃酒。兰武在学校时什么都不要过口就能吃掉从家拿的一瓶烧酒,为这事没少挨过“太君”的巴掌。
他们先要了一瓶白酒,一人一杯倒满差不多就没了,壳子说也要点(他本来不吃白酒),就又拿了一瓶。
壳子举起杯,一口气吃了下去。
懂吃酒的人知道,那不是找死吗?不一会,壳子就坐不住了。我和老易把他架回屋。路上被冷风一激,哇地一下,把先前吃的那点东西带着鼻涕眼泪全吐了出来。我俩也无心再回去吃了,在旁边听着壳子在那呜咽和干呕。
兰武吃完没急着回西大,带着几个人过来,看着这景象。
“这是怎么啦?如丧考妣的。”
我告诉他壳子想要曹音过来。
“去,谁去把曹音叫来。”兰武说。
曹音一人过来,壳子躺在床板上拉着她的手不放,还在她手背上亲了两下。
曹音一言不发,也没有回避。
“诶,壳子,我们还在这里嘞。”兰武笑着说。
后来实在不行,在呕吐物里看到一丝血迹。
“是不是胃出血?”
“赶紧送医院!”
这事还惊动了老李,第二天就赶了过来。其实没什么,晚上输了两瓶盐水,没什么事。
壳子也好像忘了昨晚丢人现眼的事。
时间一晃,就快要接近五月。有外地的学校陆续来开设考场了,天气暖和了起来。我们一般都分散考,也不了解那学校的背景,仅学校的名称和一些听来的消息就报考。要交报名费,那时大家已经没什么钱,不能什么都考。各大美院是不会到这来,要考必须去本院所在地。第一年我们想都没想,以为美院都是艺术家,省得自取其辱。
有考完美院还来到Q城的老乡,也是老李启得蒙,一般都考了好些年;在我们面前展示他们的技法。
“你这是什么哦,哪有这样画画的?”我们好像突然看到外星人在画画。
“你们懂什么?你看这下巴,用手这么抹一下,是不是跟长上去的一样?”
我们只觉得一团乌黑,鬼都不像。
各院校考试的科目不会完全公布:素描、色彩是必考,只是形式有所不同。有的考写生、有的默写、有考头像、有考静物、还有一些设计类学院会附加考简单的设计。我就考过一家,考得一塌糊涂,白费了报名费。一般还会附加15分钟的速写,我们在画室没怎么练过,听人说练速写得去火车站候车室。我们也去,晚上走路去。
晚上等车休息、睡觉的人不计其数。他们都有自己的心事,对我们没什么兴趣,想画就让你画,权当对面坐着的是艺术家。也有凑过来看的:
“呵呵,画得不像,鼻子都画歪了。”
进入考试阶段,集体好像突然沉默了,静下心来想自己的画。
我考了六所省外的学校,一个都没过。师大几千人考,我却排到前八十名。西大我也过了,最后填志愿填得是师大。在师大美术系里考试时就感觉那好像就是自己的学校。这是不是如人说的“既视感”我不知道,但我确实有那种感觉。
老芃跟我讲,当年五月底他们一起返校在高考前作最后一个月努力。他文化成绩刚刚达到师大分数线,差一分都不行。英语考试结束时,全体考生要站起来,他偷偷瞄到前排女生的一个答案,就毫不犹豫地改了。分数一出,他立马去查了那题答案:是正确的。
“你真是走了狗屎运了。”我说。
第一年就考取大学的还有:宋九样录取了Q城航空技术学院、兰武齐莹考上西江大学。对三中来讲可是破天荒头一次。第二年严青、付今、晓酥分别考取了省外一些不知名的大学;三狼考到师大一分院;老左、突突、小鸟去了J城陶瓷学院;李和长(壳子)去了基本上不用考的民办技校;拐子参了军;老易是我们当中最早外出打工赚钱的,没有复读;曹音还在复读。我每当(我大二也开了个画室,曹音就在画室练一下,只是我能教她并不多,有段时间还去杭州学过。画室用的就李存芳留下来的“三原色”的牌子。)看到快断阳光时,曹音一人手提着工具箱、腋下夹着画板,穿过胜利路天桥,风尘仆仆,面容疲倦回到画室,旁边再没有第二个人;见到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是有一种难言的心酸。她省内省外专业过了的学校无数,就是文化不过。
多年以后我调到西大外语系任教,听留校任教的兰武说,曹音考了四年,最后去了壳子任教的大专,两人现在还在一起。
老芃是大三去湘西凤凰写生的时候死的。他同学给了我一副油画:上面是湘西吊脚楼、有一个大红衣裳的姑娘从窗户探出头来、左侧有一条湍急的水坝;反面写着“赠佘苗苗”。他们在外语系主楼找到我,说他是在划小船游玩时,不小心来不及掉头被卷进水坝(就是他画上的那个水坝)底下,另外两人死里逃生,他却没能上来。当地组织人打捞,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尸体捞上来。
“老芃还给你买了条苗寨手链。”
我拉开檀木盒子,里面还有一张他在湘西拍的照片:身穿满是口袋的卡其色衣服,站在“沈从文的台阶”上,很阔气的“连心眉”底下一双忧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