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河南奶奶
文|巴陇锋
(刊发于《视野》杂志2022年第2期)
我儿时奶奶就没了,几十年过去,关于她老人家的记忆越来越稀薄,须使劲儿打捞、加以想象,方可寻得些蛛丝马迹。
奶奶是河南人,个头不低,廋,小脚,走路晃晃悠悠,出远门时骑一头黑毛驴,像一面墙从村头消失,走进无边的传说中去;她常年一身老黑布衣服,头戴网兜样的黑落落,衬得瓜子脸很白;三寸金莲的黑包口布鞋内外,缠打着污白的裹脚裹腿,冬日里,常挪着矮马扎儿在窑院里找太阳晒暖暖,一边捉着虱子,或盘整她那又长又臭的裹脚。写下这话时,我似乎又浑身扒痒,并闻到她那“其臭如兰”的裹脚味儿。母亲说,小姑像我奶。记忆深处,年青的小姑个高肤白面容姣好,不笑不说话,妥妥一乡间美人,想必奶奶当年也是个出众的豫美人儿。
外省人奶奶,带来了不同于我们本地风味儿的吃喝。她做的豆食很好吃,窗台、餐桌上不分四季摆着黑褐色的豆食,浓烈臭香的豆食味道此刻还泛起在鼻喉舌间,让我唾津填溢,又回到了有奶奶的童年岁月。认识石榴,也是从她那儿,那年奶奶省亲数月、自洛阳娘家回来,带了一种拳头般大、圆溜溜长嘴儿的奇特果子,说是叫石榴。我们就掰着那明目皓齿的软籽石榴吃,那说不出的酸甜味道,让我们觉得河南远归远,必定是宝地。
可奇怪,除了儿辈,村里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喊奶奶侉子,爷爷也常恶狠狠地这样骂她。我懵懂中辨出,侉子不是啥好话,觉得奶奶无论在家里还是外面,都没地位。奶奶似乎也自觉不顺意,加之后来生了老鼠疮,她就经常骂骂咧咧,“妈×的”不离口。我那时很纳闷,河南肯定比我们偏僻闭塞的穷山沟巴原村好吧,奶奶为啥来这受气,又为啥不回河南去……
这样,奶奶给我们带来河南血统的同时,也带给了我迷思。她几乎是周围十里八乡唯一的外地人,我曾听到过她的许多故事,让我心情复杂的是,奶奶是爷爷的第三任婆娘。
她背井离乡辗转千里到陇东前,我的祖辈已在这偏僻小村庄里活了好几代人。这里聚村而居着清一色的巴姓,世代务农。到爷爷时,家中颇有了些气象,主要是他本人能行、服众,终身任大队干部,是乡村社会的风云人物;我至今眼前闪现着退而不休的“三队长”晚年老神在在地提着刚出世湿漉漉的羊羔、迎着晚霞晚归的画面,夕阳将他身影打得长长的,整个画面动起来,恍如童话。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人求嫁的能行人,却引不住婆娘:发妻是姚家川的姑娘,娶回三天,熬头回时从驴背上坠亡;继室是湘乐镇附近的,生我大姑后第二胎难产,母子双亡。连续丧妻,打击自不待言。甘省的婆娘守不住,大伙儿便张罗着给爷爷找外省女人。千里姻缘一线牵,奶奶带着凄风苦雨和辘辘饥肠出场了。
奶奶是民国时逃荒来到陕甘的河南偃师陈家庄人。关于她的逃荒故事,版本纷纭,基本的说法是:
她十几岁结发嫁到本地,育有一孩(是男是女已不祥),小孩儿不幸夭折,婆家便怪罪奶奶,不待见她、欺负她,她遂成弃妇。长发披遍她两眼之前,靠吃熟麦穗,她小脚伶仃地挪回娘家。可饥荒年,父母家似乎更穷,以至于她哥哥终身未娶;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年轻的奶奶捱了好久,没等到丈夫来接。心焦更兼饥饿,娘家发急,就打发她逃了活口。各路人贩子带着不计其数的河南饥民,一路沿陇海线而西,出三门峡入潼关,到达关中平原和陪都西京谋食。奶奶离开当时的行都洛阳地面,虽心有忧戚,但年轻的她对富庶的关中素有耳闻,满怀着憧憬,却不承想,曾经的“天府之国”早已灾民遍地,人人自危,使得精明的人贩子无利可图,不得不辗转到陕甘交界的陕西长武县。在这里,人贩子遇到了买主——我爷爷的姥爷。奶奶被选中。
离家已千里,为让我奶奶放心,两下讲定活话,若她走到陇东地界觉得不好,可反悔。时值小麦拔节时间,黄土高原山野里葱郁连绵,不时有兽群和兵匪出没,村庄被隐藏在千沟万壑的褶皱里……奶奶看着荒远而丰饶的陇原大地,不觉心潮起伏,可吃到多年以来的第一顿饱饭后,不觉发出“八百里秦川,比不上一个董志塬边”的感叹,便跟着来到当时的红区——甘肃省新宁县第三区的巴原村。
巴原虽有饭,不如老娘家。甘豫两地习俗的差别可谓巨大,奶奶很不习惯。最主要,她千里寻嫁的男人——我爷爷,并不稀罕、怜惜她这个小他八九岁的三老婆。不如意,奶奶就借回娘家之机,又想找原配,却被婆家拦挡。婆家以为,甘省虽偏远生疏,但有吃有喝、丈夫又体面,而洛阳,饿着肚子熬日月,还敢希图啥?于是,他们安抚奶奶,陪她送她回到我们巴原村。这才安定下来,有了大伯、父亲和小姑,儿长女大。伯父是赤脚医生,继承了殷实家当,爷爷奶奶跟着他——这是我对奶奶记忆模糊的一大原因,她的河南口音我竟无丁点印象。小姑嫁到本乡的老革命家,也承袭了不菲的家业。唯有父亲,退伍后当小学民办教师,被分家另出去,住在老屋上面的破院里。爷爷73岁去世,两年后奶奶驾鹤西去,享年67岁,结束了远嫁他乡的悲苦一生。
成年后,我突然会强迫自己思考奶奶的事,搜肠刮肚找寻关于她的信息:苦命人、弃妇、饥民、人贩子、远嫁他乡、怨妇……我甚至不理智地想起黑人被贩卖、遭歧视的悲惨历史。
读典念祖,古书里记载偃师的很多。洛阳乃古都,偃师则是古都中的古都,夏、商、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等七个王朝曾都于此。二十世纪初陇东山里的爷爷出生前后,偃师就开风气之先地通了铁路,而在七八十年后奶奶去世时,我们村才通每日一趟的班车;两地差距判若云泥!“曾为洛阳花下主”的奶奶嫁我们村,内心的撕裂定然非同寻常,她心中的幽怨比之弃妇,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兰大读研时,我同宿舍先后住过两个河南小哥,其中洛阳的陈同学与奶奶同姓,再次勾起我对奶奶的迷思。我常想,偃师的玄奘也姓陈。毕业后我定居西安,离洛阳更近,几次途经河南洛阳,每到三月洛阳牡丹盛开时,就寻思着去洛阳转转,却到底俗事缠身,没能如愿。说来惭愧,我虽有河南血统,却年近半百而从未拜谒过祖地,甚至未游历过中原,尽管郑州、洛阳的同学经常邀约,但终难成行。近日读鲁迅,看到他对中州很有好感,在《北京通信》里赞道:“昨天收到两份《豫报》,使我非常快活,尤其是见了那《副刊》。因为它那蓬勃的朝气,实在是在我先前的豫想以上。你想:从有着很古的历史的中州,传来了青年的声音,仿佛在豫告这古国将要复活……”
鲁迅先生这“豫想”,也使我对祖地——豫,不仅神往起来,同时分外汗颜。我对奶奶,我们对奶奶都是有亏欠的!对,我不应该写,而应该做——用双脚接近祖地、丈量祖地,用心灵触摸偃师、感受偃师,走进奶奶出生的地方,找寻祖脉、体认祖脉,以告慰奶奶的在天之灵,接续“中州”气象,复活造化的生机。
(完)
于2021年8月20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