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庄的水巷里,总飘着古筝声。不是景区里 loudspeaker 放的录音,是阿秀摇船时弹的。她的船篷下绑着架旧古筝,琴身是老杉木的,被水汽浸得发黑,弦轴上缠着圈蓝布条,是她娘当年缝的。
我第一次听她弹琴,是个梅雨天。船在窄巷里走,雨打在篷上 “哒哒” 响,阿秀却停了橹,坐在船尾调弦。指尖一落,《雨打芭蕉》的调子就漫出来,混着雨丝飘进两岸的窗。有阿婆推开木窗喊:“阿秀,再弹遍《茉莉花》呗!” 她笑应着,手指转个弯,甜软的调子就淌进水里,连水面的雨泡都跟着颤。
后来才知,这琴是她娘的。她娘当年是镇上最会弹古筝的船娘,船摇到哪儿,琴声就飘到哪儿。有回游客落了钱包在船上,她娘摇着船追了三里地,游客要谢钱,她娘只说:“弹支曲子给我听就成。” 那游客是音乐学院的教授,后来常来,给她娘讲乐理,她娘就教游客摇船 —— 琴和船,本就是她娘的日子。
阿秀十六岁那年,她娘病了,躺了半年。弥留时,娘攥着她的手往琴上放:“这琴认水,摇船时弹,它才活。” 阿秀没学过琴,娘教过的《渔舟唱晚》,她总弹错音。娘走后,她把琴绑在船篷下,摇船时就摸一摸,琴身凉丝丝的,像娘的手。
有天她摇船过双桥,有个戴眼镜的老先生站在桥栏边,听她弹跑调的《茉莉花》,竟红了眼眶。“这琴……” 老先生声音发颤,“是苏老师的吧?” 阿秀愣了 —— 苏老师就是她娘。原来老先生是当年那个游客,这些年总来周庄,就为找这琴声。
那天船停在柳荫下,老先生给阿秀讲她娘的事:说她娘弹《平沙落雁》时,水鸟会落在船篷上;说她娘教他摇橹,说 “船要顺着水走,琴要跟着心弹”。阿秀摸着琴身,忽然懂了娘说的 “琴认水”—— 水是活的,琴也该是活的,不该困在回忆里。
老先生开始教阿秀弹琴。每周三,他坐阿秀的船,从东栅摇到西栅,橹声慢,琴声也慢。阿秀的手粗,摇橹磨出了茧,按弦时总打滑,老先生就拿软布给她缠指尖:“你娘的手也这样,却能弹出最软的调子。” 阿秀练《出水莲》,练得指尖发红,夜里躺在船上,听着水声,竟能想起娘弹这曲子时,船舷边浮着的白莲花。
去年秋天,周庄办水乡音乐会,阿秀要上台。头天晚上,她在船篷下练琴,月光落在琴上,像铺了层银。弹到《忆故人》,指尖忽然不抖了,调子软得像水,顺着船帮淌进水里。她回头,看见船尾的空座上,仿佛坐着娘,正笑盈盈地看她。
音乐会那天,阿秀穿着蓝布衫,抱着琴坐在船头搭的台上。水巷两岸站满了人,老先生在第一排,手里攥着当年她娘送他的船票。琴声起时,是《周庄水韵》—— 她自己编的调子,有橹声,有雨声,还有船娘的笑。弹到一半,有鸟落在船篷上,歪着头听,像当年娘说的那样。
现在阿秀的船,成了周庄的 “琴船”。游客坐她的船,不单看风景,就为听支琴曲。有小姑娘问她:“阿秀姐,琴难学吗?” 她指着水面:“不难,你看这水,怎么流都顺,琴也一样,跟着心走就好。”
有回我又坐她的船,雨刚停,水面浮着雾。她弹起《渔舟唱晚》,调子亮得很。我看见琴轴上的蓝布条磨破了边,却还牢牢缠着。阿秀说:“娘缝的,舍不得换。” 船过桥洞时,琴声撞在石壁上,折回来,混着橹声,竟像娘和她在对弹。
水巷的风轻轻吹,琴声跟着船慢慢走。原来有些东西不会走,像娘的琴,像船下的水,像阿秀指尖的调子 —— 它们藏在风里,藏在水里,只要有人弹,就永远活着,暖乎乎的,像周庄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