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步行街的烧烤店,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像一直都没有该变。就像我和阿丘之间的友谊,从学生时代到工作结婚,每周,我们总要抽空在一起喝点小酒,风雨无阻。用媳妇的话,我和阿丘的兄弟情,胜过了和她的兄弟情。我笑着说:“哪能呢,我们毕竟爱过、睡过,而且还要共度余生。”于是她搂着我的脖子,问我还有感觉吗?我笑笑没有说话,嗨,中年夫妻,拉个手都觉得油腻,更何况是相拥呢。
于是我出来了,我照例点了一些烤腰子、毛蛋和骨肉相连,然后又下了两盘饺子。这些都是阿丘爱吃的,更主要也是我爱吃的。
我们越来越不喜欢说话,默默地喝酒,只有喝多的时候,我们的话才多一点。这些年,我们虽然没有多少成长,但都学会了闭嘴。
隔壁桌有两个女生,长得还算精致,时值初夏,两人都穿着露膝花裙,显得更加风姿绰约。我和阿丘吃着烧烤,喝着啤酒,偶尔用眼睛的余光瞄一下,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
也就在这时,有几个小混混模样的去搭讪,说着说着就动手动脚。我和阿丘很默契地拿着啤酒瓶,三下五初二就把他们放倒,谈到打架,他们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对手,我们一路狂奔,趴在一个旧巷子里气喘吁吁。
“看样子,这么多年,我们的身手一点也没落下。”说着阿丘就呕吐起来,刚才撸的串喝的酒全吐了出来,我也没有好多少,就差胆汁没有呕出来。
我们还是老了,这一路狂奔真受不了了。然后我们就躲在小巷里撒尿。
“草率了,裤管湿了。”阿丘说道。
“怎么说我们也快四张的人了,想当年我们也曾逆风尿三丈啊。”时光催人老,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没多久,警车就来了,我和阿丘不得不去警局做笔录。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大厅里坐着两只母老虎,我和阿丘有点哆嗦。夫妻法则告诉我们,男人永远是处于下风的,如果你还想保持体面,最好闭嘴,千万不要和媳妇讲道理,更不要和生了气的她们讲道理,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坐在副驾驶,什么都没说,心里有些忐忑。可是一直到家,媳妇也什么都没讲,我知道这时候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听说那两个姑娘长得不错啊,你瞧瞧看,你俩这英雄救美做的,没意义,你们结束时应该拉着姑娘使劲跑啊,到最后再彼此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啊。”
“啧啧啧,媳妇吃醋了啊,阿丘是想这样做的,被我阻止,做好事不留名。”
“滚滚滚!”
我顺手拍了一下媳妇的屁股,就上床补起觉来。
晚上醒来,发现两个女儿已经放学了,在安安静静地做作业,父母坐在沙发上发呆,这逼仄的房子,住着一大家人,女儿在做作业时,他们只能选择发呆。
这一觉睡得时间真长啊,我有点恍惚。到厨房,找了点剩菜,扒拉几口,算是把晚餐打发了。媳妇还是没有说话,坐在餐桌旁慢条斯理的整理自己的指甲,看着她那长长的指甲,又闪着银色的光芒,我甚至能想象到它掐入皮肤时带来的快感。我忙不迭拿起碗筷准备去厨房收拾一下,流水声带给我片刻安宁。正在这时候,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浏览了一下,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那个我在梦里念过千遍又极力想把它忘记的手机号码。难道这些年,她的号码就没有变更过吗!还是像我,这么多年没有换掉自己的号码,是不是刻意在等某个人偶尔把我想起。我不能回答。
厨房里的水还在流着,仿佛能够勾起那倒悬的时光。我记住了她回国的日期和下榻的酒店,迅速把信息删掉。
我选择在老婆前面坐下,嬉皮笑脸道:“老婆大人,这次我是错了,随便你怎么处理。让我晚上做三次,绝对不会只做两次。”要想少受罪,认错态度必须好。
“滚吧,你父母还在呢。”
我一阵尴尬,发现父母在沙发眯着眼,一声不响。这时,阿丘的电话打了过来,让我出去吃饭,我刚准备请假出去,媳妇已经起身回卧室,我尴坐在那里是出去也不好,不出去也不好。
“给,不要每次出去吃饭都要让别人掏钱。”我有点茫然,钱到底还是接了,一路上我心事重重,心想这媳妇不对劲啊。
二
见到阿丘时,是在咖啡厅,阿丘身边还多了两位。我们大学时四位死党都到齐了。只是阿贵和和阿冰还是那么风度翩翩,不像我和阿丘在猥琐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我说老大,难道你忘记了我们当初的约定了吗?”
“什么约定?”我刚说完就有点后悔了。这些年,琐碎的生活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早忘了当初的一切。
“沙滩音乐会啊,你看你的老相好也从国外回来了,我们的十五年之约啊!”
昏暗的咖啡厅,轻缓的音乐,终于让我想起那泛黄的旧时光。
那时的校园,比较特别,没有特长不好混。妹子最喜欢有运动细胞的男生,我们几个失意者,简单来讲,各种球类都不会,各种有趣的事都不会,只能参加文学类的社团,后来实在干不下去,必须转型,我提议成立个乐团,没想到一下子就火了。
没想到,我们几个都很有天赋,我是主唱,他们分别担任鼓手、贝斯和吉他手。我们在周末,在校大礼堂,或者,直接在校园梧桐树下,就直接开唱,我们有很多听者,他们鼓掌,他们热烈地喊,我们很享受那种氛围。
忘不了有一次,中文系迎新晚会,我们在台上唱赵传的“我很丑,我很温柔。”,台下是那么的热烈,唱到动情处,我风骚地甩了甩自己的长发,仿佛全世界都是我的。也就在这时,娟子向我走来,送上鲜花,趴在我耳朵旁说:“你不丑啊!”直到多年后我都忘不了那个夜晚,她声音浅浅,身上散发着茉莉花的香味。
后来,她也成了我们很好的朋友,为我们写歌,为我们填词,为我们做和声。
“老大,收了她吧,多好的姑娘!”他们起哄道。
“收个球,你没看她一件衣服赶上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费啊,我们在座的谁也养不起啊!”
阿丘说:“有一种饭叫软饭,原本只是想找个女友,没想到找的是富婆,而且包办了你的所有!”
“滚!”我们喝完最后一杯酒,就回各自宿舍了。要到宿舍门口的时候,才发现娟子在等我,手机拿了个诺基亚手机包装礼盒,看我过来,她先是有点恍惚,然后笑着迎接上来。
“给你,我们联系太不方便了,我给你买了个手机,你拿着用。”
我看了看,没有伸手去接,手机太贵重了,那个时候,几个月的生活费也买不到啊,这种东西接了烫手啊,整个校园里,只有少数人拥有手机,绝大多数非富即贵,而我这种寒酸样,是不配拥有的。
我们都有点尴尬,我说我们走走吧。
她跟在我后面,好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我们都没有说话。
初夏的夜晚还是有点寒凉,她有点瘦削,又穿着薄纱裙子,我怀疑她有点冷,我看了看自己身上洗了泛白的外套,终是没有脱下来给她披上。
“我说我们回去吧,起风了。”她点了点头,有点羞涩,有时候我怀疑,我唱歌那晚,她怎么会有勇气当那么多人面找我的。
是她送我回的宿舍,临走前把手机扔在我怀里,就立刻跑开了,我只能起身回宿舍。打开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有一封信。
见字如面,我知道你不会收,我买这手机给你没有别的意思,一是为了我们联系方便;二也是我们乐队的需要,我们要搞很多活动,怎么能联系不到你这个主唱呢
好了,收下吧,如果你觉得欠我的,就好好唱歌,好好对我!
最后几个字,还用不同颜色的笔圈了起来,真是个有趣的姑娘,我被她逗笑了。
三
和阿丘几人从咖啡馆出来,自然又去了酒馆,他们照样抢先把钱付了,他们都知道我手头比他们紧,尤其是阿丘,这么多年一起吃饭,好像都是他付账。人,落魄时还能有好友在身旁,必须得好好珍惜啊。
我们给阿冰和阿贵开了房间,然后就各自回家了,到家后,发现媳妇还没睡,才想起,今天她给我钱了,但没有用掉,想到这些,我有些感动。我搂着她的腰,把唇凑到她的脖颈上,他把我推开,示意我去洗澡。
洗澡结束后,我们想完成一次很久没有完成的家庭作业。这时候父亲在隔壁房间到处找止疼药,这些年,他的风湿病更重了,母亲说药柜可能在别的地方,让他忍一下。
原本我和妻子还有点情趣,现在终是一扫而光了,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披着衣服起床,看到小女儿睡得很香,我把被子又朝上面拉一拉。今晚有月光,突然发现好久没有写诗了,我朝客厅走去,趁着今晚有情愫,就写一首吧。
“天亮了啊!”奶奶一下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我被吓了一跳,诗意自然也全无了。我顺着客厅抵达阳台,晾衣架上胡乱地挂着一家几口人的衣服,各式风格都有。
点上烟抽了起来,几声咳嗽,差点把我眼泪呛下来。想到所谓的沙滩音乐会,我差点把躺在阳台上的吉他砸了,这狗日的中年,不配有诗,不配有音乐。
但借着星光,我又会想起大学时光,还有我和娟子之间一鳞半爪的生活。
那时我失眠,娟子为了我能更好的休息,给我在外面租了房子。
白天我们上完课后,就会回到自己的“小家”生火做饭,从那时起,我学会了炒菜做饭,厨艺自然也越来越精湛,我们乐队活动结束后,几乎所有的聚餐都是在我们的小房间搞的。
我们也有动情的时候,比如在有月亮的夜晚,我搂着娟子的脖子,说些悄悄话;或者在生凉的夜,她把自己洁白的颊贴在我胸膛;很多时候,我们就差最后一步就完成了恋爱的仪式。但都被我们放弃了,或者说被我放弃了。
我不喜欢幻想,她也可能在回避什么,我们守着彼此的默契。
要毕业那会儿,娟子的父母过来了,我们也见了面,冷冷的,没有多说几句话。
后来,我们的关系就淡了,毕业后,我回老家,她出国了,然后杳无音信。
也就在前不久才发个短信给我,我打开手机,想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电话号码,想发信息过去又不知道发什么!
她发的房间信息,我自然记得,要不要去呢!
“干嘛呢!”媳妇说道,我回过身,才发现她站在不远处。我浑身有点不自在,鼻翼上已经分泌了许多小汗珠,好在是夜晚,即便有月光,她也是看不清的吧。
只是这沙滩音乐会,该怎么跟她说呢,其实最主要的难题是娟子,即便我们没有什么,大家如果真的见面也是很尴尬啊。
回到房间后,媳妇说:“最近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准备明天去公司把年假休了。我想回老家那儿看看,孩子你一人能照顾好吗?”
“能,肯定能!”说完就后悔了。
“这么想我离开啊!”
然后我就默然起来,这个时候,说得越多越没有意义,也许沉默才是最好的回答。我上前拥了她,她又推开了我。
四
天刚亮的时候,我就躲在卫生间拨阿丘的电话,让他安排今天中午聚聚,筹备第二天沙滩音乐会的事。
“你抽什么风,你看看现在才几点啊,是人干的事吗?”
“老婆今明两天休假,回娘家了,我自由了啊!”
“哦,那今天中午谁开车去接娟子。”
我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让阿丘去接,这么多年没见,见她,暂时还没有心理准备。挂完电话,正准备洗漱时,发现老婆正站在门口。
“我说你有完没完,搞得一惊一乍多吓人啊。”说完又觉得不太对劲,好在她也没有说什么。中年夫妻,有一点比较好,就是忍耐力足够。哪怕明明心里很不满,也能够相安无事,做到不动声色。恋爱、结婚、生子,这么多人生大事都过来了,大家都麻木了。我能忍受她的所有坏脾气,她能忍受我臭袜子扔满地;我能接受她逐渐失水的身体,她也能慢慢接受我的猥琐发育。都是成年人,再也不会相信年轻时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愿景。
我把车钥匙丢给了她,她丢给我电瓶车钥匙。我们都自嘲地笑了起来,别的不说,从默契度来讲,我们不逊任何人。
包间里,我们乐队几个主创人员都在等阿丘和娟子到来,当然我的心情是最复杂的,有些期待,又有些抗拒。也不知道这些年她怎么样了,偶尔在朋友圈能看见动态,依然是那么漂亮,时光老人好像在她身上没起多大效果,增添的反而是她那日渐成熟的魅力。
令我失望的,只有阿丘到了,带给我一封信,我躲在厕所里一边哭一边把它看完。
亲爱的,我走了。今生,我们不会再见了。永远不会了。你有美丽的妻子,两个美丽的女儿。那天,我远远地看着她们,竟然有点感动。其实,如果当年我勇敢一点,这也许是我们的生活。
也让我倔强地离开,就像当年一样,老天已经在惩罚我了,不是吗?
看到这里,你在哭吧,你真傻!
我走了,也许只有这样,于你心中才能保持着我的美好吧。
把沙滩音乐会搞好啊!
永远爱你的娟子!
在大连,想找一个海滩太容易了,我们在一个废弃的渔船上搭起了舞台,一切都准备就绪,我们开始发布朋友圈,邀请亲朋好友来观看,轮到我发的时候,屏蔽了妻子。
灯光亮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来了很多人,当年的大学校友,甚至有开几个小时的车来赴会,来赴这场青春之约。
最后一首歌是水木年华的《青春再见》而这时,妻子和两个女儿站在远处朝我鼓掌,慢慢向我走来,我瞬间就泪流满面。
插叙一:阿丘在前几天见了“我”妻子一面。
插叙二:娟子刚下飞机,就收到阿丘给她发的电子邮件视屏,名字叫《青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