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正在格陵兰冰封荒原的万米之上,以九百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飞行。
今天太阳直射南回归线,是一年当中夜最长的一天。整个北极圈都被黑暗所笼罩,仿佛是太阳预先了五十亿年衰朽黯淡,空留一个冰层死寂的夜空。可是,在这数月未见日光的荒原之上,一轮满月在万里无云的夜空里熠熠生辉。这片无人的大地之上的纯白光明,将目光所及的一切映照的纯粹空灵。山谷沟壑,在冰雪的坚忍中四散排开。这想必是从未有人踏足过的未竟之地。可我却在黑暗的大地上发现了一块闪耀的光,仿佛一丛篝火,来自于遁世者栖息的营房。
随后,飞机离开了格陵兰,我看到了冰封的大海。在月光的盼映下,向被遮蔽的太阳的方向俯视,能看到巨大的冰川沟壑栉比。漆黑的裂缝像植物的根须一般,在白色的幕布上姿意生长。那是月光都无法照亮的深渊,像是漆黑的眸子,单纯却又深邃,不住地暗示着忧郁和寂寞。
我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不仅因为突然意识到或许窗外就是万米的高空和零下七十度的冰雪,也因为又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横亘在我眼前的黑色裂缝,仿佛刚才根须都是附着在这棵巨大的树干上。我想,说不定我现在就在北极点上,这裂缝就是造物主用来划分世界的度量,左边是西半球,右边是东半球。
这让我有一个感觉,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时候,仿佛再次感受到了自我的渺小。原来地球外也有世界,原来银河是万亿颗太阳,原来天空中有万亿条银河。从那时起,我感觉我已不能安心在这地上生活,如同灰尘和蝼蚁般。在我童年的想象中,我飞身而起,俯瞰大地,追逐太阳,凝视群星,穿越银河的悬臂,抵达炽热的星团中央。星云在我面前凝聚,黑洞在我面前旋转。这些远超这颗渺小星球上的所有一切的奇观,这些正在发生的和必然发生的宇宙中的一切又一切,如同一个宏大的故事一般,将我包裹了。我感到或许我就是宏大叙事本身,仿佛我就是被上帝拣选,去诉说这故事的人。可是回过神来,我却发现我仍是我,众生矣、学鸠矣。
当我写下了这些文字后,北冰洋的深渊和冰川已被云层覆盖,那些我脚下鱼鳞状波纹的云,似乎是为被冰封而不能波涛的大海做了一丝补偿。我莫名地悲伤,因为如今的我必须接受现实,必须妥协、放弃。我不得不为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去承担世俗生活义务,去做那些物质的满足。我所梦想的,始终见弃于我,难道除了使自己开心喜乐以外,就没有实现价值的方法吗?在命运的路上,自己终究能决定多少呢?我不愿随意一生,但我又懂,这化为尘土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可是我却仍每日整夜整夜做着飞向天际的梦,有时长出翅膀,在侏罗纪的丛林中翱翔,有时一跃而起,在群星中穿梭,有时变为超人,冲破巨大的迷宫里的牢笼,有时化身为鸟,在云端看风雨之上的蓝天。难道我真的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吗?
望向窗外,那轮满月仍高高的悬在天上,似乎是在抚慰我的庸人自扰。在被恐吓了无意义和解释了为何无足轻重,一切努力都终将白费了之后,我仿佛听到那皎洁的月亮对我进行的最诚挚的抚慰。伍尔夫她听到的那句,我在支持着你,我在守候着你,如今我也能听到了,这让我感到安心,愤怒于是尽数变成了哀伤。
写于2018年12月22日的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