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4年,那年我高三,石家庄的夏天一如既往地热,窗外的树上没有蝉。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令每一个趴在桌上盯着眼前卷子的人喘不过气来。
“文综又错了四个选择,操。”我用红笔狠狠地在卷子上做好标记,反复勾画到纸张快要被戳破为止。现在是下午第二节自习课,还有十分钟就要下课了,我抬起头望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作业,逐项确认它们一个个被我干掉。我甚至不用看是哪科的作业,毕竟课代表的字迹太熟悉了,语文课代表写字像写英文似的右斜,英语课代表写得一手漂亮的草书,历史课代表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往往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地理课代表是个懒货从来只写页数连书名都不写……呃,我是地理课代表。发现自己走神了,连忙摇摇头清醒过来。全班很安静,只有翻动卷子的哗哗声。纪律从上高二起就没有再用班委管过,有时间说话的人绝逼没有时间完成作业,而完不成作业的人绝逼会后悔来到老秦的实验班。
哦,老秦是我们的班主任,教政治的,年龄三十五六,个子一米七上下,脸盘宽大,双目微眯,肤色黝黑,不论上课还是平时总穿一身西装,白衬衫扎进西裤,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微微凸起的肚腩。他脸上架一副金丝框眼镜,讲课时习惯用手往上推一下,扫视一下全班的反应再继续讲。对了,他眼角下还有一道疤痕,是高一打球我把他晃摔的,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和学生打过球。
我们都很怕老秦,不是因为他凶,是因为他喜欢以停课返家来惩罚我们。我所在的学校是一所封闭的寄宿制学校,学生来自河北各地,被赶回自己的家乡“反思”一周绝不是什么好事儿,对好学生来说。
当然我不是好学生,或者,我曾经是但在努力撕掉这个标签。但我也不想让爸妈为我担心,所以一直努力不去触碰老秦的底线。
我的目光向黑板右下角投去,那是数学课代表习惯留作业的地方。过去课多的时候九门课代表常常争夺最有利的位置留作业,激烈程度堪比江湖争霸。语文课代表个儿矮就喜欢在低的一栏写,政治课代表字大偏偏还喜欢写到中央,英语课代表要抄写范文占地多……总之边边角角是没人要的。如果发现自己的位置被占的话他们就会拿起板擦擦掉别人留好的作业写上自己的,所以那时经常有人自习课写作业写到一半抬头看还有哪题时,却哎呀卧槽一声再也找不到。只有数学课代表,他不争,那一天他走上讲台慢条斯理地在黑板右下角画了一个圈,转身对全班说:“以后我留作业就写到这里,大家记住。”颇得老庄思想之精髓,让我对他高看了一眼。
时间滴答,又过了五分钟…虚度时间是有罪的,尤其是对高三生,我叹了口气。高考的威力就在于最后几个月不管什么样的人也得作出正正经经的样子拼一把,我也不能免俗。
数学作业…我低声念出来,P57页1到9题,两张卷子,整理错题本明天检查…我去!我的习惯是最后解决数学作业,今天我计划中间那个晚自习写数学,最后一个晚自习看看久未翻过的《看天下》,学习再忙也不能耽误国事不是?你问我第一个晚自习干什么?当然是例行的考试啊。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学科自习呢。
我看了一下五十七页,全是立体几何的证明大题,顿时觉得是写不完了,便哀叹了一声向椅子后靠去,活动脖子的同时顺便看看同桌在干什么。从我这里刚好能看到她的侧脸。如果你以为她的侧脸很好看那就错了,如果能选我宁愿看隔壁班那个总戴一顶小帽的姑娘。同桌很瘦,几缕发丝不规则地从侧脸垂下来,左脸的酒窝比右脸大点儿,睫毛比较长,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不过我也算幸运,文科班二十多个男生只有我的同桌是女生,这是老秦前两天刚给我换的。“你小子跟谁坐一块儿都说话,我看你这回还怎么说。”老秦的死鱼眼从金丝眼镜下剜过来,轻蔑地吐了口痰,准确地落入门后的痰盂里。
同桌认认真真地写着作业,我稍微抬起头就能看到她在做一道几何证明,铅笔在纸上挪来挪去,看样子在寻找做辅助线的方法。不得不承认老秦这一手非常绝,同桌是个学习非常好也非常安静的女孩,我隐隐觉得她不喜欢搭理我,这几天除了日常必须说的话外我们没有额外的交流,一下课她就坐在椅子上埋头看一个厚厚的错题本,学霸程度让我心惊。“这几天好无聊,”我心想。
瞅了一眼表,还有两分钟就下课了,我紧张地咽了口吐沫,在椅子上转了个身,把脚尖对准过道做好起跑的姿势。几乎是同时,我听见前后门的锁轻轻发出‘咔哒一声,有人已经把门打开了,后排开始有椅子挪动的骚动和低低的说话声,我心知这是大家准备行动了。我们学校的食堂很大,但好吃的窗口有限,为了避免排队总有几个人一打下课铃就如离弦的箭一样冲向千米外的食堂。更有不要脸者不等铃响就起跑,气煞老夫也!
一分钟。我把身子微微前倾。同桌也不想辅助线了,似乎被我的紧张情绪感染,侧过头看了我一眼,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免得挡了我抢食的道路。我暗赞一声这小姑娘醒目,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参与这场跑步只为了锻炼身体,享受一骑当先的快感,吃饭不是我关心的事情。如果我有一支雪茄一定会抽着它寂寞地把这句话说出口,充满吃货的世界你居然敢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吃货?这需要多大承受歧视的勇气啊!
三十秒,我发现我的笔盖没盖好,又花了五秒盖好。我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最优路线:从后门直冲出去,绕过人蜂蛹而出的前廊,抄捷径走教师办公区切到连廊,这就差不多赶在大部队前面了,然后是三层台阶,跳;连续两个平台,借着落地的冲劲飞跃,连续绕过两个直角弯回到大路上,又一个三层台阶,这里的台阶高,跳的时候要多花气力,最后是五百米的死亡冲刺,食堂胜利在望!
“叮铃铃…”作战号角奏响!我一哆嗦,像被打了针兴奋剂似的,双手撑住前后两张桌子,直接跳到过道里,慌乱中脚擦到了同桌的后背。“萧逍!”她娇叱一声,我却来不及回头看她,战争已然打响!同桌你就忍一忍吧,为了世界的和平!
跑到后门也就两秒,当我冲出去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一个瘦小的身影已经跑在了前面!校运会五十米短跑魔将,校记录的保持者,张鹏!他今天怎么吃饭了!我暗叫不好,以往张鹏都是留在教室啃面包,今天居然加入了竞速模式。我压力陡增,默默运功,甩开大步追了上去。却只能保持勉强不被张鹏甩掉。跑过走廊!正艰难间我听见背后风声大作,边跑边回头看去,怎,怎么会!一个巨大的胖子用和体重不相称的速度向我袭来!省理科实验班的苏天乐!我挤出口气大喊:“天乐你跑这么快干什么!”说完胸口更加难受了。
这时我们已经跑过了教师办公区。苏天乐已经跑到和我平行的位置,诡异地冲我憨笑,“今天我好饿…”“卧槽你跑这么快一会不是更饿!”“嘿嘿,37窗口的烤鸡翅第一炉最好吃,我知道你也想吃对不对!”我们同时跳下台阶,苏天乐肥胖的身躯落到地上震得整条连廊都在晃!我大喊:“可是我是要去抢回民窗的小菜的,我不爱吃鸡的鸡是我的好朋友!你减速吧!”苏天乐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挠挠头,“你不跟我抢?”我大喜,抓住机会以左脚为轴甩过身体,因为到了走廊拐角!
苏天乐没反应过来因为一念之差被我卡在了后面!“萧逍,等等我!”他粗声粗气地在后面喊。管不了了,弯道超车谅他也没有那个技术!今天我已经落后了。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看向面前的台阶,张鹏已经跃到最顶端,举起中指。我大怒!低喝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胸口有火焰在燃烧!
食堂制霸只有一个人,只能是我!
我几乎是与地面平行着跳下台阶,落地的反震力令双脚隐隐作痛!想象超人滑翔的姿态,没错那就是我!张鹏已经开始最后五百米的冲刺了!我好似《阿甘正传》里的佛瑞斯甘,跑过战火纷飞的越南丛林,为了拯救!
呀呀呀呀呀呀!我声嘶力竭地大吼,张鹏这个短跑选手也跑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脸涨得通红!但我的速度在一点点提升!八缸发动机齿轮飞转!引擎轰鸣!追!张鹏不甘地看着我逐渐超越了他,嘴角在颤抖,我分明看到一丝白沫在流出…他的双眼通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那就是:怎么可能!我心里一阵得意,彻底超过了他!头发完全被风掀到后边也不管了,汗水砸到地上也不管了,鞋带开了也不管了!等等?食堂到了!我掀开门帘,“第一…”我想喊出来,却身子一晃,倒下的时候鞋带恰好缠在了一起,重重地绊摔在地上,紧随其后的张鹏躲闪不及也被我绊倒,两人滚在了食堂光滑的地面上……最倒霉的是那天食堂刚拖完地,我们像花式滑冰的男女运动员一样依偎着滑了好远!那画面太美我不忍看。“鞋,鞋带开了”张鹏无辜地张嘴,说出了刚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片刻沉寂,我俩哈哈大笑!
从那以后,食堂大妈看到我俩都会给我们多盛二两饭,嘴里念叨:“瞧俩娃可怜的,饿的都跑疯了…”
很多年后,当我站在地中海驶往印度洋的轮船的甲板上远望东方,一定还会想起那个傍晚,想起那个酷似干燥地中海气候般的夕阳。那天我和张鹏坐在食堂的椅子上喘了好久,一人买了一瓶冰红茶,等快要上晚自习才决定回去,走在长长的连廊上,夕阳余晖洒落,映的我们沾满汗水的脸闪闪发光。我俩相视一笑,拧开瓶盖默契地碰杯,彼此心照不宣,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二)
回到班里,好多人已经开始抓紧时间学习了,我走到自己的位置旁,同桌却脸朝下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我伸出手推了推,她还是不抬头,正纳闷间,身后的女生幸灾乐祸地说:“萧逍,你可得对你同桌负责啊!”
什么?我有些恼怒地瞪着后桌女生,班里本来挺安静的,她这么一喊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这里,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看到我这边的情况,后排几个狐朋狗友已经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嘘声。同桌还是没有起身让我进去的意思,把脑袋往臂窝里埋得更深了。我蹲下身压低小小翼翼地问道:“喂,你怎么了?”
“你把人家踹疼了还不知道啊?,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莽撞…”后桌女生又开始叨逼叨逼叨。
啊,我才想起来,刚才抢饭的时候出去,确实急了点,慌乱中误伤了她。看样子她是哭过了,怎么办怎么办,我表面不动声色,心中盘算着补救办法。
先道歉!
我清清嗓子,“那个…对不起,刚才出去着急了,把你碰疼了,我请你吃冰淇淋赔偿你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在滴血,一楼超市的冰淇淋只有周日中午才卖,那也是家长来探监的宝贵时间,我要买的话意味着牺牲打篮球的时间啊啊啊!谁叫我做错了事呢就这么办好了。
孰料…她还是没有反应。
我一皱眉,不至于那么娇气吧,怎么办怎么办,只有用那招了!虽然那招很奇怪。
“咳咳,呃,我很想念你...”虽然有点羞涩,我还是说出了口。
“喔喔!”附近的人开始起哄,同桌露在外面的耳朵红了,她把头抬起来没好气地说:“你有病啊”,就是现在!她抬头的瞬间留出了空间,趁着这个空隙我哈哈一笑跳回了座位,随着落座我轻轻说道:“你。念完了哈哈哈哈…”
呃,我的笑声小了下去,同桌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愤怒,腮帮子鼓鼓的,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生气了,顿时住了嘴,低头装作对数学题很感兴趣的样子。她瞪了我一会儿看我不理她,便冷冷地说:“刚才你说要请我的,我听见了,我要吃十次冰淇淋,不许耍赖。”
“喂!”简直欺人太甚,我沉不住气扭头想理论,从现在到毕业都没有十周了好么!却看到她将食指放到嘴唇边:“嘘,别说话,发卷子了。”那上扬的嘴角,分明是胜利的微笑!我恍然大悟,原来此僚早想讹诈我一笔,亏我还以为她受了委屈…我咬了咬牙接过前面传过来的卷子,用力地捻起一张划到她桌上。她小手一挡,把那张推给我,自己从卷子堆里拿了一张,悠哉悠哉地做了起来。
我愣了三秒,顿时觉得,老天莫不是玩我!高三最后阶段给我送来这么一个奇葩,我有预感以后的日子会过成一部悲剧。
以这样一种不甚愉快的方式,在初夏的一个黄昏,我被同桌敲诈了十个冰淇淋,尽管最后因为超市倒闭没有兑现,但也造成了以后我在同桌面前的被动局面,只要一提冰淇淋我就心虚,只好答应帮她做一些打水值日换位搬桌子之类的粗活,苦不堪言。
直到现在,每当我买了冰淇淋闭上眼睛感受舌尖奶油融化的感觉时,还会奇怪那天我为什么脾气那么好,好的完全不符合我一贯的风格。
(三)
高三的晚自习上到十点半,回去以后只有二十分钟洗漱时间。可想而知为了争夺洗澡位置又是一番大战...此处略去不表。单说十点三十五分我端着盆揉着头发从浴室出来,回到位于五楼的四人间宿舍。不出我所料,屋里依然只有老大一个人默默在泡面,四壶开水已经全部打好了。老大是个魁梧的承德大汉,一米八五的身高配上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端的是英俊无匹,而且他沉稳内敛,是我们宿舍说一不二的存在。他每天晚上固定会泡一盒方便面,端到阳台熄灯后躲开宿管的检查大吃特吃,剩我们三个在屋里的床上听声音馋得咽口水。我和老大打过招呼,把书包往床下的桌子上一扔。对面老二和斜对角老四的铺位依然空无一人。
我是宿舍老三,95年末尾出生,老大是上届退下来的复读生,94年初的,听说因为谈恋爱高考考砸了,不过他从来没和我们说过。老二是个身材像竹竿一样的学霸,戴的眼镜至少有1000度,他每次都在下晚自习后继续学一会儿,等到教室里没人了再往宿舍跑,赶在宿管封楼的最后一秒挤进宿舍楼,边跑边喊“莫关城门”,所以这会儿没回来很正常。
老四没回来也很正常,他是校草,帅的一逼,高三刚开始就谈了个女朋友,居然还是高一的学妹,寄宿学校的日程安排的紧巴巴的,对小情侣来说放学和熄灯之间的时间是卿卿我我的宝贵机会。但是这厮不仅晚回来,熄灯后还躲在床下利用宿舍墙上的电话给女朋友打电话,还让我们帮他盯着查房的宿管。熄灯后被宿管发现下床、说话、打电话都是要扣纪律分的,一个宿舍扣了纪律分就等着承受老秦之怒吧,所以那时我们交谈也是压到最低声音,听见走廊远处传来宿管啪哒啪哒的拖鞋声就住嘴,宿管走远了再说话。宿舍常态是我们仨听老四声音甜蜜地说情话,心中满是对秀恩爱的怨念。
“嘭,”宿舍门被踹开了,一个白白净净的胖子堵在门口,看到我在摇摇晃晃地向我扑过来。我抹了一把脑门,这是对面宿舍的胡闯,我们都叫他‘糊床’,这家伙是个吃货,每天晚上不抓紧时间洗漱,喜欢到各个宿舍串门,看到吃的就往兜里装,一圈下来搜刮的小零食能堆成山。
“逍哥,有吃的没?”他憨笑着问我,抓紧我的手摇了摇。
我苦笑着打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奥利奥和巧克力派,还有别的零食。那可是我昨天刚补充的物资!胡闯见了喜笑颜开,抓起一袋奥利奥塞到裤兜里,顺便还撕开一条士力架吃掉,他心满意足地走到门口冲我挥挥手,“谢了啊逍哥,有空到我宿舍玩。”他把门带上了。
“嘭,”宿舍门又被踹开了,我眉毛一皱,看清是走廊另一头宿舍的王子康,手里拎着一件T恤,我松了口气,他是来还老大衣服的。那时我们一周穿六天校服,只在周日有权选择自由地穿衣服,这也掀起了一个自由换衣的风潮,俩人如果关系非常好衣服鞋子都可以换着穿,顺便丰富一下自己的搭配。子康和老大靠在桌子上聊起了dota,我看了一眼表,十点四十五了,还有五分钟就要熄灯了,老二和老四怎么还不回来?
“噢噢噢!”走廊里传来一阵喧闹,好像几个班的人全跑到走廊里来了,子康、老大和我也跑到走廊里,一群男生抬着一个男生在往楼梯口走,借着走廊的灯光我认出那是理重的何英杰,他在他们班是笑星的角色,个子不高长得非常可乐,总能给大家带来欢笑。这是在玩杠人的游戏,看样子还要来个天杠?天杠就是把人举起来卡房梁,压力巨大的高三这就是常见的解压方式......何英杰徒劳地挣扎着,身上只穿了一条内裤,十几个男生哈哈大笑着高喊“一二一二,”有节奏地往上顶.....我觉得下身凉飕飕的,不忍再看下去,转身回了宿舍,最后还是憋不住笑了,何英杰到后来的表情已经不是痛苦,是享受......
“嘭,”宿舍门今晚第三次被踹开,我心疼地看着破旧的木门,这样下去不等毕业我们就要没门了!来者是文普的靳超,他皮肤黑黑的,脸上长了不少青春痘。
“逍哥,晚上打三国杀不?”他兴奋地说。
我挠了挠头,明天是周日,除了中午约好了和外班的打球也没别的事,只要晚上小心点不被宿管抓到就好,况且我也几个月没打三国杀了,确实有点手痒痒,于是道,“好,等会儿熄灯宿管查完第一波我们过去。”
“好嘞!”靳超喜滋滋地出去了。
我看了下时间,十点四十九了,宿管已经吹起了悠扬的熄灯哨,哨响后一分钟所有宿舍必须熄灯上床。有一次也是这个时候我听见隔壁宿舍有个傻逼跑到阳台对着对面的女生宿舍大喊:“爱我的,请为我留灯!”然后对面宿舍的灯就开始一盏盏熄灭...
“嘭,”大门最后一次被踹开,老二和老四一起冲了进来,来不及洗漱直接沿着梯子爬上了床!老四边爬边喊:“快快快!宿管就在后面!”我飞起一脚踩灭了开关,也溜到床上,恰好从门上的小窗看见宿管打着手电走过去,惊出一身冷汗。
“靳超他们宿舍晚上约咱们打杀,老大,老二,你们去不去?”我没有问老四,因为他肯定要煲电话粥,而且也需要留一个人开门。
黑暗中老二叹了口气,“今晚那道题我总觉得别扭,我再想想,你们去吧。”
老大沉默了一下,道,“我去。十二点之前回来就行。”
等宿管绕完例行的一圈,我和老大悄悄打开门溜了出去,身上穿着大裤衩光着背,男生宿舍里没那么讲究。
“老四,记得开门啊!”我看了一眼猫在角落里打电话的老四。
靳超他们宿舍在走廊斜对面,需要绕过一个长长的天井,我和老大竖起耳朵听着宿管的动静,静悄悄地前进,所幸有惊无险,安全抵达。
我和老大轻轻敲靳超宿舍门,门应声而开。“等你们呢,就俩人?”靳超压低嗓子说。
“老二不来,老四把妹,”我苦笑。
“去阳台,”靳超示意我们,由于宿舍门上有小窗户,为了不让宿管看到有人在地下活动,我们只能躲在阳台上,靠一面墙遮挡宿管的视线。对了,我们的阳台和隔壁是公用的,也就是说我们可以通过阳台到另一个宿舍去。
我们不敢露出光线,把手电筒反扣在地上利用微光玩起来。一开始还聆听走廊宿管的动静,后来就玩得high了起来。
“你他妈敢杀我?”老大低声道。
“你个小内还装什么......”
“哎哎哎主公你傻逼吧?”
“杀我呀杀我呀?”我蹲在地上得瑟。
“连弩,五张杀!你有几个桃?”
“妈蛋.....”
“草,这局跳的太晚!”
靳超可能有点恼火,把牌往地上一摔,声音大了一点,这时候一道手电光从窗口打了进来!在他们宿舍扫着!
“卧槽!”我们差点背过气去,宿管发现了!
“1床孟开成,3床靳超,4床藤子越!人呢?”宿管大妈开始敲门。
“他们上厕所呢!”靳超留在宿舍的舍友在打掩护。
“三人一块上厕所?”宿管开始掏钥匙,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哎老师你别进来啊,他们真上厕所呢,我们都没穿衣服啊!”
靳超脸色惨白,推了我和老大一把,“走!这边我们顶着!”
我和老大来不及客气,沿着阳台来到隔壁宿舍,这会儿里面的人都醒了,看见从阳台进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看清是我和老大后都松了口气,没有说话。我俩蹲在宿舍桌子下面,听着隔壁的动静。
宿管已经进门了。我听见靳超的哭腔:“老师,你看光我了......”
然后是宿管不耐烦地呵斥:“我这把年纪什么没见过!熄灯后玩牌,明天告你们老班去!”
“别别别,老师,求您了......”
正是时机,宿管不在走廊里!我和老大交换了眼色,走!
我打开门,“吱呀”一声,吓得我差点背过气去!这门声音怎么这么大!
“嗯?”宿管听见了,往门口走去,想要看看动静。
再不跑就完了啊!我们来不及多想,彻底拉开门冲了出去,向宿舍狂奔,拖鞋在走廊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站住!”宿管大喊,手电筒的强光打来,晃在老大的屁股,额不,是花内裤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老大还有这个癖好?都什么时候了我还有闲心想这种事!我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宿管沿着走廊追过来了,我俩已经跑到宿舍门口,开始敲门,竭力想把声音保持在既让老四听见又不让宿管听见的程度......废话不能暴露我们宿舍位置啊!
可他妈的!他妈的门就是不开!
我和老大像生化危机里无助的人类,眼看宿管这个僵尸狞笑着追来,却无法找到庇护......
“跑!让你们跑!”宿管追过来,往我们宿舍瞅了一眼,然后咦地一声,床上怎么就一个人,说完解下钥匙开门......
老四蹲在角落里,一脸陶醉的还在打电话......
后来我,老大,老四在停课后往学校外走的时候,老四告诉我们,他那天是在听对象给他唱歌.....
唱你妹的歌啊!
(四)
高三的日子过得很慢,可几百个单调日夜的重叠又觉得很快,烦了很久的卷子做多了也会有感情,以前不喜欢的老师快毕业了也会觉得留恋。时间就一点点溜走了。
那时上课我打瞌睡同桌会掐我一下作提醒,下课会借我笔记抄;
那时我的历史选择总比同桌少错一道,我们以选择题打赌,谁错的多,多一道就要给对方买一个棒棒糖;
周日下午我打篮球满身大汗回来,桌上的水壶已经打满了水,杯盖开着,已经放凉了;
那时我狂放地上课与老师争论近代史问题,把教历史的女老师气的眼圈红了;
那时我和老大老四偶尔周末会翻墙溜到县城的网吧打一下午dota,趁晚自习老秦来之前溜回班里;
我写过一本描写我们班的小说,在班里传着看,可惜后来被老秦没收了;
没有体育课也没有跑操的最后两个月,我和几个兄弟在晚自习的课间会相约操场,冲刺那么几圈,跑的精疲力竭后倒在草坪上大笑,仰望头顶的星空,聊聊各自喜欢的女孩和毕业后的理想;
之前有设想高考前会有多么紧张,真到那时候也发现没什么大不了,拼了一年后剩下的只是平静和淡然,以及淡淡的忧伤;
老四在毕业前一个月和对象分手了,他没说为什么,那天我陪他喝了很多酒,酒是我从校外偷偷翻墙拎进来的,那之后老四就回家了,说不想再复习直接等高考了;
最后阶段老二和老大在校外租了房子,他们的家长过来陪读,宿舍里只剩我一个人,宿管查的也不像以前那样严,我可以自由地熄灯后后坐在阳台看看对面的女生宿舍和天上的星星月亮,端着一个饭盒,饭盒里是煮好的泡面,加了一根香肠;
最后一周很多人开始撕书,白花花的书页雪片般埋葬了他们的青春,我看着他们的笑脸,心想:
这些东西应该留好,多年后你再次从尘封的箱子里翻出这些东西,会叹息一声坐在地上翻看。想想吧,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窗户打进来,一页页笔记褪色,曾经的不耐烦褪的干干净净,每个标记都能让你想起点什么,这段日子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回来,你会笑傻逼的时光里曾经的方寸大乱,你会对现在的你心满意足。
日子终归走到那一天。
高考那天早晨,北方的天很晴,谁家的鸽子在石家庄难得的蓝天里盘旋,我起的很早去食堂吃早饭,意外地碰到了同桌。她要了土豆卷饼和一碗豆浆,我要了馒头稀饭。我们在座位上静静吃饭,没有像以往那样笑闹。吃完我们往集合点走去,送考的大巴在等我。同桌留在本校考试。互道“加油”后我们各自转身,踏上各自的征途。摇摇晃晃的大巴上我看着窗外平静如水。
那是我度过最惬意的早晨,可惜我留不住那天,也留不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