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是个不相信有来世的人,不管是对于来世的恐惧,还是期待,在她面前都毫无意义。
已经是上午十点,但窗外依然灰浸浸的,天空的颜色就像放久了的纸,布满陈旧的死态。没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出门,更别说安排什么重要的事,见什么重要的人。
一阵风呼啸着久而不散,建筑被风吹刮出凛冽的声响,路上零星的行人缩起了脖子。
幸子带上口罩和深色太阳镜,头发自然披散在肩头,长风衣将她从头顶裹到脚底。今天,她不需要化妆,更不需要穿漂亮的衣服。
用力地推开楼道的大门,一股风沙立刻就席卷了她。她像个被风吹鼓的麻袋,缓慢地走进难闻的空气中。
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两个和幸子打扮类似的人,一个穿一身驼色长风衣,另一个穿黑色长风衣,全都将帽兜罩在头顶,其中一个应该患有近视,带一个圆框大眼镜,口罩将下半张脸盖住,另一个戴着深酒红色的护目镜,塑料口罩小巧结实地把她的口鼻掩住。
身穿浅绿色工作服的清扫人员骑着小型垃圾车,检查空空荡荡的垃圾桶。三年以来,多数清洁人员都已被辞退,十公里内的街道,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辆自动清扫车来打扫。
六年前,全市发动树木基因计划,所有的落叶植物都被注射了绝育药和绿叶素,不仅不再飘洒飞絮,到了冬季也不落叶。花朵不再枯萎,草地不再枯黄。
但是,从盎然的生命定格以后,大面积的绿色被覆盖在街道和建筑上,市政机构几乎以一种点石成金的魔术,将任何他们指定的位置变成绿色。整个城市却反而走向了死寂。
仅仅一年时间,城市的容貌就被固定下来,最先失业的是公园里的园丁,然后是大量的环境设计师,接着建筑工程师也开始失业。悲哀颓丧的气氛弥漫开来,慢慢地,人们自发的将自己关在家中,有的整日沉浸在电子产品的虚拟世界中,另一部分则常年生活在写字楼里,半步也不离开。
室外环境的固化,不过是所有计划性固化中比较靠后的一环。
在这个时候,室内环境、文化娱乐、信息传播、教育、医疗,都已经到了高度成熟和发达的阶段,除了消耗时间,人们已经没有激情。
幸子叹了一口气,走进路口的自动升降梯,从这个玻璃罩子中再次观察了一下几年不变的完美环境后,按下开关,走出升降梯,又行走了几百米,进入一座大楼。
这是一家医院,主要从事女性面部改造。
其实幸子知道,早在60年前,面部改造就已经是每一个女性人生中必经的一步,就像生孩子一样自然,天经地义。爱美是人的天性,美是至高无上的。没有人因为“天生丽质”这种板腐的梦幻而感到幸福,只要是美的就是好的。
今天是幸子术后的第十天,眼部拆线。
走廊的广播中循环播放一段音乐,温柔的女生在反复独白:“这是一个新的开始,生活将变得美好,就像你的容颜。New face, new beginning。”
幸子摇摇头,摘下帽兜,环顾一尘不染的大厅,缓步走进右侧的走廊。温柔低沉的广播声音开始指引她,让她每走一步都昂首阔步,胸有成竹。这些都是宣传与里面的用词,没人知道,对于一个年轻女性来说,昂首阔步有什么好。
“百香幸子,21岁,面部改造术K型,今日将为您眼部拆线,请放松。”
每次走进这间屋子,幸子都觉得很害怕。
“新的开始?真的是新的开始吗……”她坐在椅子上,意识渐渐模糊。
如果不是每个人都会经历面部改造,有些人早在十几岁就已经完成了并开始了所谓“新的开始”,她应该不会来这里,做这种事。就像她不相信来世,她也从不相信新的容颜可以带来新的开始。什么是新的开始?树叶会像电影画面中那样飘落下来吗?花朵会萎败吗?永不消散的室内清香会散去吗?她厌倦了这一切,这一切都不会随着面部改造发生任何改变,所以,新的开始不过是一句谎言,这一切都是谎言。
她不知道,谁是这个巨大谎言的制造者,她闭上眼睛。
房间内漾起风吹海浪的声音,墙壁慢慢从中间打开,一架机械手臂悄无声息地滑至幸子身边。幸子的身体慢慢落下,躺在洁白的操作台上,任由机械手臂在海浪声中有节奏地在她的脸上穿行。
时间很快,真的很快。
在意识重启的瞬间,幸子的头脑中发出一个疑问: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