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杨褪下戒指,递给我,我让她闭上眼,她就低下头了。我把戒指扔了很远,它落在河里,被水声遮没。
女士杨不跟我说话,她穿着高跟鞋,走在田野里,所以摇晃、咬唇,我拦住她,要求她把鞋脱掉。她坐到地上,把脚伸给我,侧脸看着河水的波纹在七月倒映,女士杨的衣服上沾了那些光影,侧脸给我看的鼻尖很巧,唇廓精心, 我拿着她的脚,拆除不合适的鞋袜。袜子是我自己决定的,但女士杨并不表现她的惊讶,只是把头扭到另一边,看山坡向顶峰爬高,所以,肩后的一匹头发这时候也和另一边一样,滑到了胸前,过程中,在耳沿上拐了个弯,派出几根盖住耳朵。
给女士杨,我决定分配最好的一扇洞窟,我躬身送手,请她进去,她走得慢,但很自然,这么一会儿,她就习惯赤脚走路了,我的判断从不出错。女士杨,我请她跨过云母石栅栏,到围圈的中间去,草皮,我早已为她种好了,她如雨云缓落般坐下去,要躺,我制止了,我先把她头发捋顺,都握在手中,然后抬到头上,这才让她躺下来,躺好了,我再把头发梳顺放在草地上。我告诉她,是否脱掉衣服,可以由她自己决定。
女士杨已经决定了,脱掉她的衣服,那是一个很慢的过程,一整个下午,她在脱着衣服,洞窟的凿孔也在缓慢呼吸,一样的节律。并不是因为在夏天穿了很多,而是每褪出一只袖子,都需要沉默很久地触摸,我不把这看作是告别,我看,这是她在试图理解自己。每一个来到此处的人都是如此,对自己已度过的荒诞生活感到不能理解,在探访如谜的记忆时,很多人也会屈从于迷雾中的恐惧,而选择放弃,逃回生活里。但我知道女士杨不会,她自始至终不与我说话,这代表着深刻的决心,会与荒诞彻底决裂。
黄昏时,我给她带来第一颗西瓜,接下来的三天里,她将只吃身下的青草、只饮西瓜的汁水。变形的过程并不疼痛,但是无法避免一波波难熬的瘙痒,每一个器官的变化,都带来一波痒,大多数在体内,我并没有办法为她缓解。
女士杨赤裸着躺在草地上,我将西瓜水榨取一杯给她喝,她不起身,侧躺着,吐出吸管时,汁水溢出一些从嘴角流下去,沿着脸部走下一个收起的弧线,挂在皮肤上干涸了。日落不久,她伸手拢了拢草叶,啃下第一口。我倒了一点粉末在掌心,用唾液浸泡,等沸腾的气泡沉寂下来,伸到她嘴边。女士杨停下咀嚼,伸出舌头,用粘着草叶残碎的舌苔舔我掌上的药斑。每隔两个小时,我们重复一次。
清晨,山露开始蒸发,女士杨的毛发已脱落无几。骨骼是第一组开始变形的,腿骨变短,脊椎压缩,光滑的头颅渐成梨形,内部的痒,让他表情扭曲,我双手抚摩她的身体,在骨节变动的地方揉压,投以微弱、并无效用的安慰。我收拢了她的落发,仔细盘成一圈,用草茎绑住,放在一旁。午后,鼻子开始降落,牙床外扩,脖颈粗胀,耳廓上扬,乳房缩小,手指塌合,她发出细弱、忍耐的呻吟,只有眼睛,仍然沉默、闪光,没有变化。我只能给她喝很多西瓜水,以清凉缓解细胞巨变的燥热。
整夜,女士杨的体内发出咔嚓、咕噜的闷声,在洞窟里听得分明。
第二天较为轻松,体内的变形已经完成了,皮肤开始生长柔细的白色绒毛。傍晚,尾骨终于突破皮肤,乳头也已分生排列、移位到大腿附近,最关键的一步结束了。这一晚,他将睡得安稳一些。第三天,我鼓励她从草地上站起来。她的眼神虽然未变,但已分到头部两边,这种新的视力分布,显然让她并不习惯,她想用右眼也看我时,只好向左扭头,但左眼却看不到我了,她又回头,几次摇动,她找到了新的节奏。我扶着她的背脊,撑她起来,四足着地的女士杨,打了几个蹒跚,终于站稳了,她抬头看我一会儿,眼睛出现一层水分,然后垂头缓慢转了一圈,她对四蹄的使用还不熟练,但我相信,她很快就可以适应。
第三天,女士杨的第一批绒毛脱落,我为她的身体揉按,促进白色的体毛更快生长出来。我的手在渐渐变长的柔软毛丛里、在她析出的薄薄的汗水里,变得迟钝下来。痒已经逐渐褪去,女士杨随意地啃着青草,喝着西瓜水,闲步在云母石栅栏的围圈里走着。午夜来临,我对她说:结束了,你已经成为一只母羊,你的过去就像那枚戒指一样,不会再来打扰你,你可以走出这个山洞,外面的河流、草地、树林,就是你以后的生活。
羊抬头看着我,那对决不属于羊的眼睛,眨动两次之后,张嘴发出了叫声,咩咩。
她和我唯一说的一句话就是这句,咩咩。羊离开洞窟之后,我躺在她的草地上,抚摩她留下的头发、衣服,嗅着她啃过的草地,我够到满地瓜皮中的一片,舔着已经干涸结皮的朽坏的红色,还有我盛放粉末的手掌。
凌晨醒来,我把瓜皮从脖子下面抽出来,向栅栏外抛去,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只是理解出,女士杨对我说的咩咩,是否可能,有更多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