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在家忙啥呢？”
又是最后一个走出写字楼，我边给妈妈打电话，边习惯性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高楼，我准确地找到了12楼，一片漆黑。因为公司上一个新项目，我最近每天要加班到很晚。
“晓晓啊，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下班了就快回来，你爸回来了，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妈妈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我爸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个消息让我很是惊喜，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爸爸了。
“今天晚上回来的，他……”妈妈还没说完，电话忽然断了。
断线了？我刚想再打回去，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爸爸换号码了吗？”这个手机存的都是亲人朋友的电话，很少会有陌生人打这个号码。
“喂？是爸爸吗？”我接起电话，对方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忙不迭地说：“对，对，我是爸爸，晓晓啊，爸爸好久没见你了，都想不起你长什么样子了。”
累了一天的我头脑有点昏沉，觉得哪里不太对，又一下想不起来，不过还是撒娇般地回应了一句：“我不是一会就回去了嘛。”
“啊？哦，那你快回吧，我先挂了。”不等我回应，那边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忽然知道哪里不对了，那不是爸爸的声音！
但是，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我好像听过，是谁呢？我仔细回想，却忽然有一种没来由的恐惧。
算了，不想了，还是快回家见爸爸吧，爸爸一定也想我了。
二
一回到家，妈妈就迎上来嘘寒问暖，爸爸听到声音，在厨房对我喊：“晓晓回来了？快去洗手，排骨马上就出锅了。”
等我坐在餐桌前，一盘糖醋排骨已经放在桌上，透亮的酱红色，缀着绿色的葱花，冒着腾腾的热气，我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还是爸爸的手艺好啊！
我对着爸爸撒娇：“爸，你给我做排骨宵夜是成心让我长胖吗？”
“胖什么胖？你看你多瘦！听你妈说你最近老加班，回来吃点补补，再说，平时我们爷俩各忙各的，我有空做你没空吃的。也就是你，要是你弟弟，想吃我都不给他做！”爸爸佯装生气地点着我的头。
埋头吃了一会，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问：“爸，你换手机号码了吗？”
“没有啊，我换号肯定会跟你说啊！怎么了？”
“我刚才接了个电话，以为是你的，叫了声爸爸那人还应了，还说好久没见我了。奇怪，不是你是谁呢？”
我没有多想，又低头吃饭，没有看到爸爸的表情僵了一下，还跟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我说：“那肯定是打错了的。”
想来也是，应该是打错了的。我放下这件事，跟爸妈说了一会话回了房间。
“晓晓，你的爸爸呢？”
“晓晓，爸爸回来了，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是你亲爸，你就该跟我回家！”
……
我忽的从床上坐起来，当我从吵杂心悸的梦里走出来，不由把头埋在双膝间哭起来。
我记起那个声音了，十四年前，那个声音是缠绕我的噩梦，是我一直刻意想要忘记的声音。
三
十四年前，我十五岁，上初三，爸爸在外地上班，两周回家一次，弟弟在幼儿园，中午不回家吃饭。
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刚到家门口就听到家里有争吵声。爸爸回来了？不是周末啊？一直感情不错的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我扒在门口侧耳偷听，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以为带着孩子躲了我就找不到你了？你个贱女人，趁老子坐牢你就跑了，现在老子出来了，我看你还能躲到哪里去！”接着是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要不是你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我会离开你吗？要不是你妈要卖晓晓我至于离婚带着孩子背井离乡吗？你不是人，你们一家都不是人，自己亲生的孩子卖了一次不行还要卖第二次！”
晓晓？是我吗？正在呆怔中的我忽然听到“砰”的一声，我打开门冲进去。
房间里，一个男人正揪着妈妈的衣领，凶神恶煞般地朝妈妈吼叫，地上，一个碎裂的玻璃杯闪着冷酷的光。我冲上去拼命拽他：“你是谁？为什么要打我妈妈？！”
那男人看到我，松开手，退到沙发边坐下，皮笑肉不笑地说：“吆，我闺女回来了，我是谁？你妈没跟你说过吧？我是你亲爸，我来带你回去的。”
妈妈把我一把揽到身后，毫不畏惧地对男人说：“你休想！”
男人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休想？你以为给她改了姓就跟我没关系了？她可是我亲闺女，我带她回家天经地义！”他停顿了一会，又说：“你不想让我带她走也行，给我十万元补偿费。”
妈妈一听这话红了眼，扭头跑到卫生间拿出拖把冲男人抡过去：“你滚！你个畜牲！自己有手有脚的不去赚钱就天天想着坑蒙拐'骗！”我吓坏了，抓住妈妈的衣服大声哭泣。男人见势不妙，边往门边走边说：“你们等着，我不会罢休的！”
妈妈抱着我放声大哭，十五岁的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游手好闲的父亲，不受欢迎的出生，还没满月就差点被父亲卖掉，父亲因为诈骗坐牢后，我又差点被奶奶卖掉……
那一刻，一种深深的自卑感裹住了我。
第二天，我没有上学也没有吃饭，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同学，该怎样面对这个世界。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妈妈怎么叫我也不开。
第二天晚上，爸爸回到家，第一件事就去敲我的房门，爸爸说：“晓晓，你就是我亲闺女，谁也带不走你，谁也不能让你受委屈，爸爸就是拼命也会护住你。”
爸爸的话，终于让我的恐惧和委屈找到了突破口，我打开房门，扑在爸爸怀里大哭起来。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四
七岁之前，我的记忆里没有爸爸的存在，我的生活中，除了妈妈，就是房东奶奶和她的孙子。
那时候我跟妈妈住在一间狭小的出租房里，妈妈很忙，每天出去做各种各样的零工，实在不方便带我去做工的时候就把我放在奔奔奶奶家。
我跟奔奔成了朋友，奔奔经常会送我小礼物。我印象最深的是奔奔曾送过我一本书。那是一本没有彩页的书，里面有黑白的插图，但是大部分都是文字。自从有了那本书，我的生活多了很多乐趣，因为每天晚上睡觉前，妈妈不管多忙，都会给我从那本书里讲一个睡前故事。
那本书成为我那些孤单日子忠实的伙伴，我觉得那是本有魔法的书，因为里面不仅藏着那么多好听的故事，还帮我留住了妈妈。
我后来知道，那本书叫《格林童话》。
但是，有一次，我跟奔奔生了好大的气。
那天奔奔忽然问我：“晓晓，你的爸爸呢？”
“妈妈说我爸爸出远门了。”
“不对，我听奶奶说你爸爸被抓起来了。”
“你胡说，我爸爸是出远门了！”
“谁家的爸爸出远门好几年不回家啊？”
我说不过奔奔，哭着回家问妈妈了。
那一年，我五岁，刚上幼儿园，不记得当时妈妈是怎么回答我的了。
又过了一年，我上小学了，我有了新的朋友。虽然早就不再生奔奔的气，却也渐渐疏远了。再后来，我跟新朋友也渐渐疏远了。因为我发现所有的同学都是跟爸爸姓，只有我是跟妈妈姓的。
我不再缠着妈妈问爸爸的事，我喜欢一个人，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我不愿意看同学爸爸接同学放学的场景。我的成绩越来越好，但是我越来越沉默。
妈妈可能察觉到了什么，7岁那年的暑假，妈妈带我去了另一个家，指着一个男人告诉我，那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回来了。
七岁的我站在那里，有怀疑，更多的是期盼。 那个男人蹲下身子，拉着我的手，用温和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和奔奔爸爸看奔奔的时候，流露出的慈爱的一模一样，那也是我一直艳羡渴望的眼神。
他说：“晓晓，我是爸爸，你都长这么大了。”我哇地一声哭出来，那一刻，我认定他就是我的爸爸。
爸爸像大多数小朋友的爸爸一样，送我上学，带我玩耍，给我买好吃的，送我去学围棋学画画。即使后来有了弟弟，爸爸对我依然如初。
爸爸很是护短，我小时候偶尔跟同学闹别扭，爸爸的第一反应都是别人的错。在家里，尽管弟弟比我小，爸爸也从来不会偏袒弟弟，反而会一直跟弟弟说他是男孩子，要保护姐姐。
我无忧无虑地长大，学习，玩耍，偶尔跟爸妈发发脾气，跟弟弟闹闹别扭。
那次事情之后不久，那个男人又在放学路上拦住过我，跟我说：“回去跟你妈说，要么拿钱，要么我带你走，我是你亲爸，你就该跟我回家！”
我不知道后来事情是怎样解决的，不久之后我们就又一次搬了家。但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从此成为我的噩梦。
五
第二天上午，我一直心神不宁，大约十一点，电话响了，是那个人的电话！我深吸一口气，上战场般地拿着电话走到僻静处。
“你不认我，还找你后爸来说情？我告诉你，没有用，我亲生的闺女不给我养老给他养老？想得美！”
爸爸去找他了？爸爸一定猜到了昨天的电话是他打的。我忽然没有了恐惧，心里只剩下愤怒。
“我凭什么给你养老？你抱过我吗？你接送过我上学吗？我生病你带我去过医院吗？我哭的时候你哄过我吗？这些事我爸爸都做过，你有什么资格跟他比？我凭什么要给一个要卖掉我的人养老！”
“死丫头，这么多年不见长本事了？敢对你老子吼了？凭什么？就凭我是你亲爹！就凭你妈一次又一次躲着我！我要求也不高，你每个月给我2000块钱生活费就行！”
“亲爹？你还知道你是亲爹？你做过亲爹该做的事吗？我也告诉你，我只有一个爸爸！”
“好，你嘴硬，你等着，我要去告你不尽赡养义务，让你身败名裂！”
我挂掉电话，靠着墙边蹲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有这样一个亲生父亲？我抖着手，把那个号码拉入了黑名单。
如果他真的去告我，我会去应诉，即便法律规定我有赡养的义务，我也要告诉世人那是一个怎样的父亲。我还要告诉世人，我的继父为我所做的一切。
什么才是亲情？付出真情的才是亲情。
又过了几天，我正在加班，又有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电话。我没有接，自从那次之后，我就不再接陌生号码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挂断后不一会，我就听到了短信提示音，我转过头瞥了一眼，忽然把手机抓过来。
“晓晓，我是奔奔，还记得我吗？我今天上午竟然遇到你妈妈了，她告诉了我你的电话，方便的话，见个面吧，这么多年不见了。”
是奔奔！竟然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找到的奔奔！
妈妈跟爸爸结婚后，我跟着妈妈搬了家，转了学，奔奔奶奶家的老房子后来也拆迁了，我们两个也渐渐失去了联系。算起来，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奔奔了。
我叫了出租车，往跟奔奔定好的餐厅走，竟然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
六
小时候是个小胖墩的奔奔，现在高高瘦瘦的，带一副黑边眼镜，很帅气。
我们俩寒暄话还没有说完，闺蜜又打来了电话。电话刚接通，闺密的声音便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晓晓，你现在在家不？在家的话打开电视，看看我们地方一台那个《百姓说事》栏目，上边有个老头在控诉他女儿不孝，我怎么越听越觉得说得就是你啊？”
我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闺密的话远远近近地响在我耳边。
“喂，晓晓？在听吗？你在哪？算了，我给你截个图吧，你看看你认不认识这个人，也许我想错了。”
一声微信提示音过后，我木然地低头看去。屏幕截图上，那个男人正是扬言要去告我的父亲。
是我的亲生父亲！
奔奔忽然握住我的手，拿过了手机。他看了看截图，冷笑了一声。
我抬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冷笑。他握住我冰凉的手，跟我说：“晓晓，你的事你妈妈都跟我说了，很抱歉没能早点找到你，你不要怕，现在有我了。知道我在哪上班吗？诚德律师事务所！”
诚德律师事务所，那是这个城市有名的律师事务所。我看着奔奔诚挚的眼睛，似乎从里面看到了些什么，心头忽然涌上一丝羞涩。
我忽然有了勇气，有什么可怕的呢？我有妈妈，有爸爸，有弟弟，现在又有了奔奔。我拥有真正的亲情，还怕不能应对那仅仅基于血缘的虚伪亲情吗？
那份源自于心的亲情，会给我应对一切的力量。
我那个亲生的父亲才是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