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成绩发布后没几天,小学和我当过两年同桌的T主动加了我QQ。
我和T自从小学毕业典礼以后就没联系过,我曾四处打听,可身边的朋友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他从我的世界里彻彻底底地消失了整整三年,要不是同学录上歪歪扭扭的字迹还在,我都会怀疑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
消息是T先发过来的,第一句话介绍了他的名字,第二句话是简简单单四个字“好久不见”。我当然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两年同桌不说,五年级时的一次数学考试前,他爽快地答应了我提出的“互帮互助”条约,然后在考试时故意把数学卷子上的字写得很大,方便我抄答案。
“你的速度尽量和我保持一致,不然很容易暴露的。”瘦瘦的小男孩插着腰,瞪着清澈的大眼睛,细声细气地说。
他对面的小女孩儿露出一个极为讨好的笑容,眉眼狡黠地弯成一条缝“你放心吧,我视力好着呢,你写什么我就写什么!”又随即顿了顿,伸长脖子“记得把卷子放过来一点,我要是没抄到就不给你讲语文了!”
我们真是一对很默契的同桌,考试时配合得天衣无缝,所以五年级的我仅靠着斜眼偷窥的神功辅以对T的深蓝色钢笔在空气中划出的笔划的观察,就成功把数学天才T的卷子复制了一遍——只是不小心,把他的名字也抄上去了。
于是我至今还记得数学老师抱着一沓卷子,黑色皮鞋在教室地板上踩出尖厉的“嗒嗒嗒”的声响。
“这次考试我们班有两个满分,T同学和T同学。”老师深红色的卷发尖锐地指向四面八方,T猛地转过头来瞪着我,好像那两颗瞳孔放大的眼珠子时刻都会从那薄薄的弱不禁风的眼皮中摔出来,连带我俩之间的友谊一起摔碎。我只记得自己的脸烫得好像在嗞嗞冒烟,心在胸膛里到处乱窜,撞得我想吐。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清了,只是每逢大考,我都会下意识地在交卷前三十秒检查一下自己的姓名,那么久了,还总觉得,他的名字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呢。
好像一点不陌生,好像从未离开过。
就是从那时开始觉察到自己的特殊本领。我的一生好像是一条被花草湖泊包围着的小径,我从栅栏的这头开始走,边走边播种回忆。我的回忆是一种蒲公英一样的纯白色小花,它会随着光阴的风儿飘来飘去,然后在自己喜欢的地方歇脚定居,等待着再次开花。于是,我的回忆会从小径旁我无心碰到的树枝上簌簌地掉下来,迎了满身;会藏在从灌木中窜出的野兔的耳朵里,在它跃过我的一瞬间跳到我的肩上;会在沼泽地旁的苔藓表面浮着,我一脚踩上去,一段回忆便猝不及防地抢占了心头,裹挟着那时周围的气味与声音,带着我那时的情绪与感受,所有的细节都在,清晰得好像时光重演。
毫无预兆,却不容置疑。
我记得冬日的夜晚,一群少年在大剧院彩色的灯光下大喊着“一,二,三”,然后一起跳起来,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站在最中间的那个女孩子,在跳起来的瞬间踢了身旁的男孩子一脚,长发打在脸上,笑得恣意昂扬。他们的笑声飘散在夜晚涩涩的空气里,仿佛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冬夜。
我记得生物期末考试前,一个男孩子走过我们那一列回他的考位。他在走过去的那一瞬间,坐我斜前方的另一个男孩子把手伸出来,放得很低,于是他俩在桌下悄无声息地击了个掌。两人都笑得很明朗。
我记得万圣节的晚上,我从宿舍下楼参加派对。刚走到三楼,就看见一黄一绿两个穿着充气衣服的学长坐在了楼梯上,把通道堵得满满当当。“要么给五毛,要么叫爸爸!”他们对在我前面被堵住的,正挠着头一脸无奈的男孩子嬉皮笑脸地喊着。
我记得夏日的空气很潮湿,阳光烘烤在我的每一寸皮肤上。我和C眯着眼,从大人们的散发着汗臭味儿的体恤衫间挤进小卖部,靠在薯片架子上吹空调。一个小姑娘紧张地吮着快要化掉的雪娃娃雪糕,可是她的技术不够好,在雪糕木棒上摇摇欲坠的一大块儿雪娃娃的“帽子”,还是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小姑娘愣了愣,随即转头就跑。她撞到我的时候,我往后退了一大步,于是整个薯片架子都随着我往后倾斜,呀土豆乐事上好佳,烤鸡味儿青柠味儿番茄味儿,在我身边像下雨一样哗哗落了满地,就好像儿时看的童话为我成真。
我记得C在看见我一脸满足表情时的惊愕,小卖部里大人的埋怨与小孩子的欢呼,身边的世界乱成一团,快得像高速公路上的树,我看不真切。好像只有我和C是静止的,他一把抓起我的袖子,拽着我这个罪魁祸首穿过攒动的人群冲出小卖部,我们一同回到刺眼的阳光下,突然目光相对,笑得很张扬。
我记得风儿没头没脑地灌下母校大门口的树梢,我和Z站在一根米色的柱子旁,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来参加校庆的校友们在我们身旁拥抱与尖叫,我看见老人花白的头发与高中生鲜艳的书包。她说,不如去原来的那家店看看,买两包辣条,揣在兜里偷偷摸摸地吃,一如当年。我看着她澄澈的眼睛,像曾经一样挽着她,我们蹦蹦跳跳地走,书包拍打在背上,像两只骄傲的天鹅。
我记得蒸笼一般的夏日,电风扇在天花板上呲呲地转,教室里满是六神花露水的味道,英语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我从包里掏出香葱味儿的饼干,从桌下偷偷摸摸地递给刚打完哈欠的J,他眼睛霎时亮起来,拿起一块儿就往嘴里塞。“谢谢谢谢,不过乐乐你说,我们头上的风扇要是掉下来,是先砸到你还是我?”少年清冽的声音穿过我的耳朵,一路跑进了窗外灿烂的阳光。
我记得J最热衷于思考这样的问题。08年5.12地震的时候,我们被安置在大操场,J坐在我上面的一级台阶。他指着台阶顶端的那栋橙色的房子,一脸绝望地望着我“这栋房子倒下来,我先死,你第二个死。”话还没说完,眼泪就从眼角落下来,彻底把他那努力高高扬起的嘴角压垮了。
我记得儿时的圣诞派对,有橙色的吐着舌头的大篝火,有泡沫雪花,有脑袋上生出牛角的老人,还有牵手跳着兔子舞的活力四射的母亲与儿女。我打扮成南瓜,与H一起去买黑黑的充气狼牙棒,却不小心被远处窗玻璃上贴着脸往里看的两个化妆成小丑的人吓得把刚包进嘴里的果粒橙喷了H一脸。
我记得我在十八梯狠狠地摔了一跤,两个男孩子被吓了一大跳,先是面面相觑,再是不停地问我疼不疼,然后便无助地死盯着我的伤口,好像不知该怎么办。“我想去买一下水和邦迪。”我小声建议。
“哦——好的——马上!!!”他们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夹杂着惊喜与恍然大悟的灿烂笑容,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他俩对视了零点几秒,坚定地一点头,就双双撒腿往对面的解放碑步行街跑去,一溜烟儿就只剩下两个黑影了,留我一人在后面边喊着他俩名字边一瘸一拐地追着他们。据说,他俩是跑到了超市买好了东西,才忽然良心发现伤患不见了。
我记得一个男孩子提着外卖闯进了我们宿舍,好像正打算向他所以为的舍友们问好。我抬头瞪着他,他也傻乎乎地瞪了我好几秒钟,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大叫一声“哎呀——卧槽——对不起!!!”他说“起”的时候用力过猛,破了音,声音大得让人觉得他马上就要九十度鞠躬了。他的脸颊连同脖子迅速红起来,伸出空着的手挠了挠头,然后猛地一直身子,屁股着火一般一溜烟儿跑不见了。
我记得和一群老友一起出去拓展,在蓝色的破沙发上摊着躺着玩狼人杀到凌晨,还大叫着让首杀下去帮我们买烧烤“苕皮!年糕!”“不要葱!”
我记得我站在肯德基里,被外面的一片灯火璀璨晃花了眼。手机轻轻振动了一下,“我到了。”心跳在刹那间加快,我抬眼在缭乱的夜色中寻找着,就看见一个高高的熟悉的身影从远处走了过来,站在门外,正往里面张望。
我记得在曾经的班主任问到我将要就读的高中时,身边的六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抢在我之前说了出来,然后有些惊诧地看看彼此,又看看惊喜得没来得及说出话来的我。
我记得不同的他们在不同的场景下用不同的语气问我什么时候去深圳。
我和W拎着满袋子零食从超市出来,身旁的少年瞪着眼睛突然发问。
我和L在圣诞假期间潜回母校看晚会,她在SEVE的舞步声中贴着我的耳朵大声问,差点没把我震聋。
还有在北城天街逛街时摆出哭脸瓮声瓮气的发问,星巴克窗前带着笑好奇的发问,故意放慢脚步的故作正经的发问;和在我妈车的后座上,在一个黑得看不清身旁朋友的面容,却能把声音衬得出奇清晰的夜色中,跟在一声叹气后的“那你以后岂不是不能吃最爱的火锅了?”的故作轻松的发问。
他们说,在那边好好的,回来再聚。
我说,我们都要一起在各自的生活中变成更好的自己呀。
他们笑了,“是呀,毕竟我们正少年。”
我想,这就是我决定写文章的初心吧。
那些细微却又美好的场景,那些散布在我心中小花园里的闪闪发亮的回忆,那些溢满了纯真感情的语句,那些少年人独有的昂扬和迷茫,好奇与躁动,全在我的脑海里储存着,我好怕一不小心,就把它们弄丢了。
于是才想要记录生活中美好又珍贵的片段,记录自己与身边人的这一代青春,记录我对自己、他人和这个新奇世界的思考,也记录自己的成长。
感恩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你们,有的人与我并肩成长,我们不时相视一笑,又信步往前方走去;有的人在曾经的岁月中留下过朗朗笑声,之后迷失了,说不定未来会再相逢。
希望我们各自忙碌,却又互相牵挂。
不用刻意想起,因为从未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