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伯夷与叔齐说起
伯夷、叔齐是商末孤竹国君的两个儿子,伯夷排行老大、叔齐排行老三。孤竹君打算立叔齐为国君,可父亲一去世,叔齐就让位给伯夷。伯夷不肯接受,说:“让你做国君是父亲的命令”,于是就逃走。叔齐也不肯继位,国人只好拥立中子。后来伯夷、叔齐听说周文王善于尊养老人,便去投奔。那知周文王已经去世,正赶上周武王载着父亲的牌位去征讨商纣。伯夷、叔齐拉住马缰绳问:“父死不葬,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
周武王最终也没有听伯夷、叔齐的劝谏。还是发动战争,把殷商给灭了,此后天下宗周。伯夷、叔齐认为这很可耻,于是坚持原则,不肯吃周朝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中,以采食野菜为生。快要饿死时,作了一首歌: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兮。(登上那西山啊,采摘野菜。)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兮。(以暴臣代替暴君啊,却不知道过失。)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兮。(神农、虞舜、夏禹崇尚禅让的时代已经逝去了,我又该归依何处?)
于嗟徂兮,命之衰兮。(唉!无处可去啊,命运如此不济!)①
伯夷、叔齐的事迹在司马迁《史记》中记载基本如此。从春秋到晚唐,后人对伯夷、叔齐给予了无数崇高的评价,而周武王“以下犯上,以臣弑君”是否合乎正义,后世争论更为激烈。
二、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孔夫子曾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文、武、商汤,都是儒家心目中的大圣人。第一个为周武王伐纣“正名”的,大约是战国时期的孟子。
《孟子·梁惠王下》记载了孟子与齐宣王之间一段精彩的对话。
齐宣王问孟子:“夏桀被商汤流放,商纣被周武王讨伐,有这回事吗?做大臣的怎么可以杀掉自己的君主?”孟子回答:“商纣与夏桀都是残害仁义的独夫民贼,人人得而诛之,怎么能叫以臣弑君呢?”
孟子认为商纣不是合格的君主,周武王伐纣是正义的行为。所谓“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周武王是代替老天来革商纣的命,他做天子乃天命所归。②所以儒家经典《易传》中说,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③
周武王的行为经孟子一“正名”,正义的无可辩驳。但学术思想,肯定脱离不了时代的影响。统治者打天下的时候是革命的逻辑,一旦坐了天下,当然又是另外一套理论。
汉景帝时期,有两位学者,一位是学习黄老之术的的黄生,一位是儒生辕固生,居然在皇帝面前争论起“周武伐纣”的问题来。
黄生说:“商汤、周武那里是顺承了什么天命,借口而已。他们都是弑君篡位的乱臣贼子。”黄生攻击儒家的偶像,辕固生不高兴了:“夏桀、商纣暴虐昏乱,天下人的心都归顺商汤、周武,这是民心向背啊。商汤、周武王顺从百姓的心愿讨伐夏桀、商纣,这不是天命是什么?”黄生冷笑:“帽子再旧,也得戴在头上;鞋再新,只能踩在脚下。岂能冠履倒置?夏桀、商纣虽有过错,但商汤、周武做为臣下也只能尽劝谏之力,岂能造反?”
黄生咄咄逼人,辕固生也不甘示弱,当即反驳:“以你这么一说,那咱们汉朝高皇帝刘邦取代秦朝做了天子,也是错的?”
辩论一涉及到现实中的政治问题,就无法再进行下去了。汉景帝只好出来打圆场:“吃肉不吃马肝,不能算不懂味道;谈论学问的人不谈商汤、周武王是否秉受天命,不能算是愚昧。”④
已经做了皇帝的汉景帝当然不希望再有人来革老刘家的命,“周武伐纣”是否合乎正义的争论就此结束,并在西汉一朝成为永久的学术禁区。
三、谁是正统
其实无论是孔子、孟子还是黄生与辕固生,都认为自己是正统。其思想与学说,都无法脱离当时社会与政治的影响。
《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孔子生活的春秋时期,周王朝已立国数百年。孔子认为,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⑤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天子至尊无上的观念对孔子影响很深。⑥如果天下只能有一个集神权与君权为一身的最高统治者,那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要为这个最高统治者的权力是否合乎正义做出相应的辩护。《易传》认为汤武革命,顺天应人,也是如此。
天下大一统的观念从西周时期逐渐形成,经春秋战国,进入秦汉专制社会达到顶峰。天子的权力来自上天,天子的唯一、神圣与权威不容置疑。孔子、孟子、黄生、辕固生,都在为天子权力来源是否合乎正义做出辩护。然而殷商时期,商王朝与周部落未必就是君臣关系。商朝末期,古代中国还是一个多民族、多文化并存的区域。不只有周部落,还有鬼方、人方、淮夷、羌方、土方等诸多方国。⑦这些方国与商王朝时而友好,时而敌对,其活动情况在《诗经》、《易经》、《山海经》等历史文献与近代出土的甲骨文中多有记载。如果这些方国与商王朝同是平等的国家,只是实力大小、势力范围不同,那周武王伐纣,根本谈不上是不是以下犯上,以臣弑君。
直到西汉时期,华夏民族生存的这片土地上,除汉民族外,仍然生活着匈奴、月支、东胡等游牧民族。西汉王朝的皇帝认为自己是天的儿子,匈奴亦称其领袖为“撑犁孤涂单于”。匈奴语中,撑犁是天,孤涂是子,单于同样认为自己是天的儿子。⑧西汉王朝与匈奴之间的外交关系时而和好,时而战争,但没有君臣关系。
大一统的观念为中国形成一个多民族的统一国家奠定了扎实的基础,中华文明也因此得以延续传承。但用春秋战国或西汉的观念来定论夏、商时期的社会,便有削足适履之嫌。孟德斯鸠说:“把我们现今所有的观念放到遥远的过去,这种做法就是产生无数错误的根源”。⑨
注释:
①《史记·伯夷叔齐列传》。
②《尚书·泰誓上》: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従之。
③《易传·革卦》。
④《史记·儒林列传》。
⑤《孟子·万章上》: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⑥《论语·季氏》。
⑦胡厚宣《殷商史》第四章《殷商方国》。
⑧《汉书·匈奴列传》:单于,姓挛鞮氏,其国称之曰“撑犁孤涂单于”。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
⑨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第三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