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云

文/一江

        “就是这一溜溜沟沟,就是这一道道坎坎……就恋这一排排窑洞,就恋这一缕缕炊烟,就恋这一把把黄土,就盼有一座座青山 ……暖暖我的心,贴贴我的肝,抖起我的壮志,鼓起我的胆......鼓起我的胆......”

        听着熟悉的旋律,哼着亲切的老歌,左脚还不忘踩着节拍,三军子熟练地把车拐上了黄土路,向着山沟深处的小村庄驶去。

        那座山沟深处的小村庄,就是三军子的老家。

        三军子上次回村,还是在前年冬天。那次本来应该是六姐弟一起都回来的。因为给爹过周年,祭祖就是大事,顺便商量一下老娘的赡养事宜。

        可事到临头,大姐去了国外陪女儿生娃回不来;大哥在省里开会;二姐的公司正筹备上市走不开;二哥负责的项目正在攻关也请不了假;小四又在忙考研复习。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三军子这个“最不忙”的大忙人回来了。

        其实三军子回来,也只是勉强抽出了一天的空。他上坟给爹烧了几张纸,回来陪瞎眼老娘唠了半黑夜闲嗑,第二天一早就匆匆返城了,老娘的事就又搁置了。

        这次回村,姐弟几个又是这样约好一起回来的,不过三军子还是提前两天先回来了——几间旧窑需要先拾掇拾掇,好些年不住人了,寒冬数九的先烧上火炕,大伙回来了也好有个暖屋。

        老娘就是眼睛瞎了,其余还好,能吃能睡,自个儿也能摸着院墙上茅房,但收拾家却不能了。本家有个寡妇二嫂,不十分利索但还算热心,负责照顾老娘饮食洗漱,算是雇了个保姆,一个月一千块。但她不大可能每天过来收拾窑里院外,没让瞎眼老娘饿着就算不错了,人家自己还一大家子人呢。

        趁着好天,先把被褥啥的拿出来都晒晒……瓮里挑满了水……玻璃也需擦干净了,破的窗户纸还要糊上新的……东窑门锁早坏掉了,拿铁丝胡乱拧着,这次需到瘸子那儿买把新锁子……

        胡乱想着这些,三军子驾着车颠颠簸簸地在尘土飞扬中进了村,七拐八绕,越爬越高,最后终于停在了自家院外的空场上。等尘土散去,三军子跳下了车,大包小兜纸箱子塑料袋什么的一趟一趟往里拿,先都堆到老娘炕上,一会儿再收拾。

        刚才车屁股后面跟着尘土飞跑过来几个孩子,现在还扒在墙头上,看三军子进进出出。三军子忙拿东西也没顾上理他们。不过临了他冲着其中一个小孩说:“你是二满子家小子吧?让你老子晚上……”

        “他不是二满子家的小子,他是三满子家的小子!”

        一个稍大点儿的孩子打断了三军子的话笑着说,其它几个小子也跟着哄笑。

        “噢,我看着脸像。那你回去告诉你老子,叫上你二叔晚上来我这儿,有事说!”

        “我是二满子家小子,我去说!”

        从墙上蹦下来一个瘦瘦的小子,边往出跑边说,其它几个孩子也一哄而下,一转眼都跑散了。

        三军子把最后一些零碎拿回了老娘窑洞里,一屁股坐到了炕上。瞎眼老娘欠动屁股挪了过来,摸索着抓住了三军子的手,一边摩挲着,一边喃喃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买那么多东西,家里啥也不缺,花那钱做甚!冷不冷——看这手冰凉的!”

        三军子冲老娘笑笑说:“娘,不冷,这半天快冒汗了都。”说着从炕桌上抓起一只扣着的碗,要倒水喝,但拿起了暖壶摇了摇,却发现是空的。

        “娘,怎么没烧水?二嫂今儿下晌没有过来?”

        “哦~说是迟点儿过来。娘喝水也少,怕尿。听你刚才说,就你一个回来啦,他们几个呢?涛涛长高了吧,没跟着一起回来?小芸还那么忙,她娘老子都好吗……?”

        “都好,娘,涛涛还没放假呢,每天放了学还去练琴,完了自己回家,小芸也还是那样。我先烧点水,娘你想吃点什么,我带了些吃的,热一热先吃些吧。”

        “这会儿不想吃。中饭还是你二嫂家小小子端过来的,就只吃了几口,又搁那儿了。还没傍黑吧,过会儿咱热热,我就喝一两口稀的。你吃什么自个儿弄,米呀面的那个缸里都有。”

        “哦,那就过会儿再弄。”

        三军子起身把堆在炕上的东西都放到里间窑,顺便打了一壶水坐到了炉子上。

        “给你找个盆。”瞎眼老娘欠动屁股挪到炕沿边上,打算下地。

        “行了我知道地方,自个儿找,你就别动了。”三军子拉住老娘的手忙说:“晚上我叫了二满三满,先给他们算了水窖工钱,再叫他俩明后两天帮我拾掇一下隔壁那两间窑,现在不忙弄。”

        “哦~那你坐,坐,上炕来。”

        三军子握住老娘的这双手仔细打量着。这双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巧手,曾经那么的粗糙,而今却不再粗糙。手指软绵绵的变了细长,没了硬硬的痂;手背上凸起黑粗的扭曲青筋;手掌没了厚肉;手腕细瘦一如小孩子般,只是皮肤黑粗了些且软塌塌了。

        “上炕来,咱说话……”

        “娘,你又瘦了……”

        三军子又上了炕,挨着老娘坐了,伸手到褥子下面的漆布上摸了摸,温温的不算太烫。靠墙摞着几床常用被褥,豆腐块般一如过去方正。哦!娘瞎了眼睛,用手摸着,叠得被褥都比我们整齐又顺眼,刀裁了似的!

        “娘,哥姐他们三两天也就都回来了,四儿工作也有着落了,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跟个孩子一样高兴呢!”

        “还孩子呢,过年都二十八了!唉~我那老命圪蛋呀,打小就他乖,比你们几个都乖!说是小的不听话,谁说的!我们四儿就最懂事,不淘!”

        “娘,你看你。过两天他回来了,可不许这样惯着他,说不定带个女孩回来呢,让人家笑话。”

        “四儿……处上对象了?!”

        娘的瞎眼睁了开来,浑浊的眼珠子转了两转,似乎有亮光闪过,并且脸上堆了笑,扁了的嘴巴张开来,露出两处豁口。

        “我猜的。都多大了,处个女孩儿不很好吗!”

        “哦~”娘合上了眼皮,叭嗒叭嗒干瘪的嘴唇,叹口气说:“唉,四儿七月生的,那年正好旱着,四儿赶的受罪天气,那大热天的,大人孩子又都吃不饱,把你老子愁坏了!”

        “娘,就那么个年月,谁家也难,我们几个谁还没挨过饿!你忘了我和二哥实在馋得不行,摘了公社院子里的大头辣子,让民兵们追着绕梁上跑,最后还是爹到公社做了检讨才算完,回来我俩那一顿揍挨的,这辈子也忘不了!”

        “你老子,就是太死板,还要真舀上二升黑豆去赔那几个菜辣子,我才夺下来!谁家有富余粮啊!”

        “呵呵。对了娘,刚才跟着我的车,跑来了好几个小子,都是谁家孩子,咋不去上学呢,就在村里瞎跑?”

        “二满三满家两个,那你认得的。前沟良驹子家一对子。嗯~还有东坡上和后梁两三个。这几个每天混在一处爬墙上树的,我一听动静就知道是谁家小子。可着全村也就这几个了,别的都上城里念书了,大人也都上城做营生了。”

        “咱村不是盖了学校么,我们这些都捐过钱的。”

        “学校盖起来就在那儿空着。这几年村里谁家有红白事了,都到那里做席,能坐十来张桌呢,有厨房有井,宽敞,方便。”

        娘顿了顿又说:“老师倒来过一个,骑着摩托车跑,可是笼共七个孩子上四个年级。到后来,你也上城,我也离村,没了娃,老师也就不来了。”

        “唉~,还是我们小时候好,咱村能上到四年级,再去公社上五年级和初中,上高中才到县里。那时候茂财叔也真行,能教到四年级呢。”

        “嗯,人家茂财识字!这几年早就不教书了,跟上儿子进城住了。上次回来上坟,来看了我,还带了吃食。”

        “噢,一会我也去他家看看。”

        “没人了,他弟兄几家都搬了,没人在村住了。”

        “谁家没人在村住了呀大娘?”随着门帘撩起,推门进来一个人,把手里提着的两瓶酒放到桌上,笑哈哈地大声说道:“三哥回来了!我在窑顶拔草呢,看见你家窑这儿尘土连天的,就知道准是你到家了!”

        三军子跳下地来,笑着说:“三满啊,我刚到。来来来,上炕坐!”

        “好好!大娘,饿了不?一会儿给你吃好的。”

        瞎眼老娘笑笑说:“我每天都吃好的,只是吃不进多少了!三满啊,你二哥呢?”

        “二哥进城了。今年活多,工钱也不赖。忙完这阵子,我也走呀。”

        三军子掏出香烟递给三满一颗说:“知道你忙,还是叫你过来。前年打水窖,连工带料,你说个数,两三年了,今儿该给你结算了。这两天帮我拾掇拾掇这两间窑,我哥姐几天都要回来。”

        “三哥,这两间窑没问题,你就坐着看我收拾就行。我再叫上个后生,这点营生,说话就好。水窖就算了,没几个钱,你们都那么忙,这点子事还说甚么钱不钱的!”

        “给你你就拿着吧!忙了两三天,贴料又贴人,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现在又不要钱,让我们心里好过不去呢!”瞎眼老娘笑着冲三满说。

        “大娘,我说不用就不用。你老吃一口水,我还真不能谈钱。当年我们没少吃过你家东西,我大爷那时候帮了我家不少事呢。”

        “什么你家的我家的,这村里咱不就是一家吗!”瞎眼老娘嗔怪道。

        “大娘,是一家,是一家,哈哈!”三满笑着说:“一家人,帮个忙,有人情在呢,不论钱!”

        “娘你先歇着吧,我和三满过隔壁窑看一眼。”三军子说着出了窑门,三满也跟上出了门。

        不大会儿功夫,两人说笑着进了门,脱鞋上炕,在炕桌前坐定,马上就开晚饭了。

        现如今山村的夜晚,早已经没有了曾经的万家灯火,只有稀稀落落几处星星点点,远处看着还以为是距离不远的好几个小村子。

        三军子家一排老窑照样漆黑,这会儿也只有老娘这间窑亮着灯。炕上的小方桌上,摆好了几样下酒菜。

        窑洞里热气迷漫,炉火通红。大锅里煮着三满子拿来的肉,寡妇二嫂在炉台边上忙活着。

        三军子让老娘坐到桌前来,娘说:“我这样子早不上桌了,我就在边上吃点就行了,听你们唠。你们吃,不用管我。”

        三军子打开酒瓶,倒了两杯酒,和三满两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刚吃喝了两三口,电话响了。他掏出手机来一看,是四军子打来的。他心想这个钟点打电话,准是有事,于是下地穿鞋出了门,到隔壁去接电话。

        功夫不大,三军子返回来,上炕端起酒杯,两人继续喝。

        寡妇二嫂把煮好的肉端了上来,热气腾腾香喷喷的,满满一大盆。三军子夹了小半碗肉端到老娘手里说:“娘,趁热先吃点肉吧。”

        这时候,兜里电话又响了。三军子跳下地来,边掏电话边出门,看号码,是二哥打来的,他边按接听边进了隔壁窑洞。

        今晚的这顿饭中间,三军子一共接了四个电话,分别是四儿,二哥,大哥,二姐,只剩下大姐还没来电话,不过大姐的电话应该还要迟点。总之这几个电话接了后,大姐即便来电话,内容也能猜到了。姐弟四人的来电虽然话语不一样,但意思高度一致:临时有变,人回不来了,代问老娘安!

        送走三满和寡妇二嫂,三军子返回到老娘窑洞门外时,透过玻璃窗看见,老娘一个人坐在炕桌前,捧着那个古董般的针线笸箩子,两手在里边扒拉来扒拉去,好像在找东西,但又不像。三军子懂了,就是这个针线笸箩,让娘在无尽的黑暗里打发着无聊的时光——娘是在玩呢。

        三军子关好门,脱鞋上炕,挨着老娘坐下,握住了老娘干瘦的手说:“娘,不早了,睡吧咱。”

        瞎眼老娘没有马上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才缓缓问道:“吃饭的时候,你老在打电话,是四儿吗?那么多电话,都是谁打来的呀?”

        “没有,我单位同事,说工作上的事呢。这假也请了,人也在好几百公里外呢,一会儿一个电话,也没个消停!”三军子没好气地说。

        老娘点了点头,挪了挪屁股,把头扭向了窗户,好象能看到外边檐子下昏黄的灯光一样,迷着睁不开的干眼皮,喃喃自语道:“早年呢,还能数见那窗眼儿呢。可是越到后来,就越花了,窗棂子啥的都看不清了,像给人蒙上花布一样,看人也就是个桩桩了。到了这阵子吧,白天都是黑夜了,全瞎了,唉……!”

        “娘~”,三军子胸腔里顿时涌上了一丝揪心的疼。

        老娘搓着那两只干枯的手,依旧朝着窗户缓缓说道:“娘眼睛瞎了,但不糊涂,这耳朵好使着呢!你在那厢说电话,娘这里都听见了!他们回不来,就回不来吧——都忙,忙……!”

        “娘~,我在呢,娘……!”

        三军子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想要说点什么,可又能说点什么呢?几个姐弟在忙,自己不也是三年了才顾得上回来一次吗!说几句安慰瞎眼老娘的话?那苍白无力又寡谈的闲话,能管什么用!

        大姐是没指望了,在地球另一边呢,到现在电话也没来!

        大哥,政府干部,当了领导了不是什么时候想走就能走开的!

        二哥,技术骨干,又是负责人,手里项目一个接一个,什么时候能脱开身子自己也说不准!

        二姐,天上飞的时间比屋里呆着的时间还长!

        四儿,毕业了到处投简历,已经炒过好几个老板了,整天外头飘着!照这个样子,你什么时候能让哥姐们省点心呢!什么时候有时间回来陪陪念叨着你的瞎眼老娘呢!

        自己也一脑门子官司——小芸又带了毕业班,两头不见太阳,陪学生比陪老公时间都长;涛涛上学送放学接,礼拜天学琴也要接送;单位上班签到下班签退开会是没完没了,手头的事一件摞一件,老板还总没好脸色,为请这个假差点儿就扯破老脸……

        要说不牵挂故乡,不记挂瞎了眼的孤独老娘,那是不可能的。六姐弟经常电话里聊到老娘,也曾商量着把老娘从村里接出来。但老娘不肯离开那几间破窑洞,也住不惯城市里的楼房。大家离开老家这么远,某种程度上说,回故乡不亚于是一件值得详细谋划和极可能临时变动行程的大工程。

        好在自己离着老家最近,尤其今天终于回来了,现在就挨着老娘,躺在这铺火热的土炕上,这铺全家人曾经热热闹闹躺过的土炕上。

        暗黑的夜,万籁俱寂,远处间或有几声狗子叫,此外再无任何响动。三军子拼命睁大两只眼,满屋子打量,似乎要找出点什么能看得见的东西来,然而除了黑暗里黑的窑顶,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娘睡得很安稳,侧着身子背向自己,肩膀有节奏地一动一动。三军子知道,娘和自己一样,没有睡着!

        接下来的两三天,三满叫来一个后生帮忙,里出外进地忙得不亦乐乎。什么窑顶后墙电灯电线,还有墙皮地面炉台灰坑,统统拾掇好了,还糊上新的窗户纸。那玻璃亮闪闪的,要贴上新窗花,再挂上红灯笼,分明就是娶媳妇人家的新窑了。

        三军子也不闲着,一直里里外外给三满当着小工,总算把两间老窑洞都收拾好了。

        娘除了吃饭上茅房,偶尔和人接应几句闲话外,一天也不说什么话,就只是坐在炕桌前,扒拉她的那些针头线脑。

        忙完了这两三天,三军子本打算再陪老娘多住几天。老窑洞的火炕,睡着就是那么舒服!想想自己家里那不凉不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停的暖气,这里无疑就是天堂。

        还有每当饭做好了,大锅盖揭开来,在这冷冬的窑洞里,满家热气腾腾。饭菜是那么的喷香,通红的炉火映红了人的脸,也映照着墙壁上斑驳的泥皮。

        这样的山村窑洞烟火气,是混凝土楼房里冰冷的厨房餐厅和现代化家电无法比拟的。这些深刻印在脑海里的童年记忆现在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眼前,那么亲切,那么不舍!

        但是小芸的一个电话,硬是把三军子从故乡的眷恋和儿时的回味里拉回到必须面对的现实中来。明天他必须得走了!

        老娘瞎了眼,静静地端坐在炕桌前,找寻着针线笸箩里的过去,盼望着山南海北的儿孙!曾经是万分要强的山村女人,曾经是家庭的梁柱,曾经是儿女们心中的天,曾经是全家人精神上的依赖,现如今,的的确确是姐弟们放不下的牵挂!

        小鸟渐渐长出了翅膀,当翅膀逐渐硬实了,就出窝了,就离巢了,就远走了,就高飞了!人也和鸟儿一样,终究要离开巢穴外出求生。这些远走高飞的人啊,可曾想过有一天,能否再飞回到这个生你养你的破旧老巢,能否再陪陪这个生你养你的白发亲娘?

        一阵尘土飘过,三军子的车穿出一排排窑洞之间的黄土小路,离开了他的小村庄,驶向了自己的另一个牵挂之地。身背后的山沟,和沟壑间错落的窑洞,渐行渐远,终于看不见。

        他打开了车上的音响,不由自主地跟着一首老歌的旋律唱起来: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它不停的向我召唤。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归来吧, 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

        别再四处飘泊!

          ……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抹去创痕!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抚平创伤!”


              【  本故事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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