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兴衰始从教育起。
红楼梦开篇写贾雨村和古董商冷子兴在乡村酒店聊贾府的衰败之象,其中谈的就是贾府的教育。而接下来写林黛玉进贾府,还是在写孩子的教育,比如女孩子如何读书认字,男孩子如何教养。
细细读来,颇觉有令人疑惑之处。
譬如,介绍王熙凤出场时,交代“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作王熙凤。”这里令人好奇的是,为何一个女娃娃要假充男儿教养呢?一种原因是膝下无子,如林黛玉就是这种情况。古代为官的男子如果膝下无子,那么教养女儿,然后择良婿佐使其进学为官。
但奇怪的是,同样被当做男孩子教养,这个王熙凤却大字不识一个,直到第74回还写“凤姐因理家久了,每每看帖看账,也颇识得几个字了。”
这是第一个令人疑惑的地方。
第二个令人疑惑的地方,是李纨的父亲是李守中,他的官职是国子监祭酒,这就类似教育部长这样的职位,所以说她是神都名宦之后。这家人“族中男女无有吧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承继依赖,便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 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
这句话的意思是,本来这个李家是世代都是为官的,而且是书香世家,家里无论男女都是爱读书的。但是从李守中(注意这个时间点,就是李纨的上一代为人父母后)继承家业后,对子女的教育就变化了,开始提倡“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她认字读书,却只读一些列女传,女训,这些书,其它的就是干家务活了。这种转变是非常令人奇怪的。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李守中改变家风呢?我们都知道家风建设,传承,这些都是中国人特别讲究的,李家既然几代都有这样的传统,要改变除非是因为有大环境的变故——比如,牝鸡司晨,女子干政。所以,才会突然画风变了。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王熙凤虽然当男孩子养,却终究不认得几个字。不仅她如此,连教育部长的大女儿(也可以认为是北大校长的女儿)李纨都是此等待遇。其它女子就更无受教育的机会了,所以我们会看见袭人这些奴才其实并无什么才学可言,只是心思稍微比愚笨的好一些,便做一些精细些的但仍然是内帏里的使唤活,出不了大门的。
只有林黛玉是一个例外,林黛玉的母亲——贾敏(这一代人受的教育却不同),我们从贾元春身上能看出来贾敏的影子。因为贾元春小时候也一直是贾母带大的,而自宝玉出生后,元春待他如母亲一般,3岁教会宝玉识得上千字。大观园省亲时,元春又点评诸人的诗词,可见她的读书学习也是过硬的。
林黛玉的父亲是当年的探花,也就是现在类似清华北大这样的高材生了。既然父母都不俗,林黛玉也是“聪明清秀”,智商是不低的了。
林黛玉被父亲林如海和母亲贾敏当男孩子养,教她读书认字,读了《四书》,是因为膝下无子,“便也欲使她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这里说的也是识得几个字,但是却是正经请了中过进士的贾雨村一对一教学,也读了四书这类古代男子为了科举才读的经济书。四书之前的启蒙之类便不提,后面看林黛玉教香菱学诗,便知道黛玉在诗词上的学识不浅。
大环境如此,而贾元春却进宫做了“女史”(有说是妃嫔),但她恰恰不是无才之类,所以在那个大环境里,她极有可能要掩饰自己的才能,艰难度日。如同林黛玉第一天进贾府,刚说“才读完了《四书》”,贾母就暗示几个姐妹没读什么书,只是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等过一会儿宝玉回来,又问她读了什么书,她马上改口“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许认得几个字。” (可见黛玉确实聪明,只一年时间读完了《四书》)。学会了藏拙。不藏拙,只怕惹得一群人妒忌,针对。这在女人之间是最常见不过的。
男孩子的教育,从贾政、贾赦、贾敬的名字上来看,从这一代起,贾家就开始谋划转型,要从文了。贾家已经世袭了好几代,第一代也就是宁国公和荣国公,大抵是因为军功获得封赏,想来要么是前朝被推翻,但进入和平年代,皇帝就开始要文治了。飞鸟尽良弓藏,世袭是不可能一直世袭下去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的恩情早已经忘记了。必须走科举之路,贾家也深知此理,提前谋划,所以贾代善袭爵后,娶的是世勋家的小姐,也就是后来的贾母。从贾母培育贾政来看,也是自幼酷喜读书的,祖父(荣国公)最疼。但是科举应该是没有中的,所以只到贾代善临终的时候,上本皇帝才赐了一个工部的职位。
其它两位文字辈的,贾赦、贾敬,并没有都是袭爵,并未有科举。在古代,袭爵是祖荫,科举是自己的功名。贾家的第二代(官二代、富二代)并没有出来人才,四了一个贾敷。
到了第三代,也就是贾珍、贾琏、贾珠、贾宝玉、贾环这一代,贾珠最有希望的,二十岁出头死了。贾政其实屋里人丁也不兴旺,年轻时和王夫人也只生了贾珠一个孩子。从王熙凤的妒妇作风,我们可以推测她的姑妈王夫人也是如此做派,贾政也只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周姨娘(妾)作点缀。而贾宝玉出生是在贾珠去世之后,人到中年没有依靠才又不得已生了一个儿子。古代女子生孩子本来凶险,王夫人冒着高龄产子的风险怀孕生子,也是拼了。之后,赵姨娘才又有了贾环,大概是娶来为贾家开枝散叶的。
贾赦、贾敬自己是那样,儿子要么和父亲一样,要么为非作歹,无人敢管。所以贾琏贾珍都不成器。因此,贾政唯一一点上进的心都在贾宝玉身上,因为宝玉的聪明是百人不及其一的,3-4岁就能认得上千字,比贾环强不知道多少倍。但偏偏又不爱好经济仕途。
这是贾家的第三代。也就在第三代贾琏手上,贾家被抄家了,其中就有王熙凤办的很多“案子”,还有贾珍弄坏的宁国府的名声,当然也有贾赦干的许多坏事。虽然皇帝后来又说恢复贾政发官职,发还宅子,但是元气大伤,今时不比往日,富不过三代,在这里得到论证。
毁在第三代手上,但是造孽的其实是第二代,贾政虽然好一点,但是也不理俗务,其实也就不怎么管家,只不过他的爱好比那两位不同,附庸风雅一些。其它两位,贾赦贪图美色、财物、珍奇、玩石;贾敬则一味想要修道成仙。过的都是富贵闲人的生活,其实是没有什么精神追求的,更谈不上进取之心。
第四代,艹字备,贾蓉更不堪了,贾珍没死,已经把家里弄的亏空要没钱花了,没有等到世袭,只能撑面子花钱买个虚有名头的官名,老婆被父亲占了去也不敢说一句的。贾琏花花公子,四处留情,但没有留下一个子嗣,连唯一的女儿也差点被卖了。这破败如何言说?
第二回,贾雨村就说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 虽然说的是江南甄家的事情,其实指的却是贾家。
只有贾兰和宝玉的遗腹子贾桂(?应该也是艹字辈才对)最后为贾家扳回一局。红楼梦中多处反复隐射。
从贾雨村的身世也能看出,他的家族经历了变故,更准确地说,就是改朝换代,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他一身一口。他想要去京都考学,却连路费都难以筹措。(红楼梦中诸多类比,开头的贾雨村其实又何尝不是暗指贾兰最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