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别人小时候对未来是什么幻想,我对未来的幻想,说出来特别没出息。就想着长大后骑着自行车上下班,上下班的路要从田地里过,要有寒暑假。想着想着做个老师也不错,最好是历史、美术、音乐那种不务正业的课程,至于钱嘛,那时候还没钱的概念,觉得春天吃个蒜苗炒鸡蛋;夏天有蒸茄子拌蒜;秋天有地里刚刨出来的花生,晒上两三天太阳;冬天在炸果子的时候,蹭几口刚出锅的红芋糊糊,若还有过年炸的丸子隔天馏热吃。这一年吃下来,我就特别知足。
先说说春天的鸡蛋炒蒜苗。菜籽油煎出来金黄的土鸡蛋,自家种的蒜苗,绿的狠,跟小麦一样的墨绿。鸡蛋煎出来后,切成段儿的蒜苗下锅炒,那刺啦一声的油水不容是我童年最期待的声音,那声音意味着快要吃饭了。吃睡玩,占据了小孩子全部的心。拔蒜苗、洗蒜苗、切蒜苗的过程也喜欢看,如果做饭的是位年轻母亲,则十分具有美感。拔蒜苗的爽利,让蒜苗的根叶一起脱离土地,整整齐齐。洗菜时,用着大铁盆,撸起袖子哗啦哗啦地洗。蒜白很白,就是不参杂枯黄的白,蒜苗叶子很绿,就是锅屋外杨树叶子,麦地里麦子那样的绿。年轻的母亲,皮肤紧致滑腻而又结实。绿色的叶子衬着摇动的手腕,就像翡翠滑过玉盘。
蒜苗炒的七分熟,把鸡蛋倒进锅翻几下,就可以出锅了。就是鸡蛋入锅的时刻,真是很幸福的事情,鸡蛋的鲜加上蒜苗的辣,又鲜又辣的混合味道,幸福的味道。鸡蛋炒蒜苗,要就馍吃才过瘾,自家蒸的大馍劲道足,咬上一口,会把嘴唇弹回来。劲道的大馍,配上鲜辣的蒜苗炒鸡蛋,新鲜的蒜苗嚼得咔哧咔哧响,Q弹的力度,幸福的力度。
夏天漫长、炎热、蝶拉子(学名:蝉)自己都叫累了。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这漫长的五个小时是无法下地干活的,太阳晒得人发晕。闲着也是闲着,有在凉椅上睡大觉的、有聚在树下风口拉呱的、有带狗去坑里游泳的(被大人看到就是一顿打骂)。有时狗也热的不想动弹,就凑在风扇地下吹电扇睡觉,趴在水泥地上降温。蝶拉子吱呀吱呀叫的时节,小孩儿就去树上拾蝶拉猴皮(学名:蝉蜕,一味中药),凑够几斤就卖给骑自行车收蝉蜕的。收蝉蜕的人,一年四季做着不同的营生,他种地,夏天收蝉蜕、头发辫子、马蜂窝、各种可入药的菌菇。骑着自行车,一个庄一个庄的走,小时候别提多羡慕他们了。
蝶拉猴皮集中在梨园,于是漫长的夏日午后,小孩儿们多在梨园里穿梭,爬上爬下,有时碰掉了别人家的梨或是摘一个瓜,会被梨主人训斥一番。若是碰巧两家大人都在场,经常还没说几句,两家大人就开始骂骂咧咧。掉几个梨不值什么,骂架的两家不知积攒了几辈子的嫌疑和仇恨,逮到机会,双方都想出口恶气。梨园里蝶拉子吱呀吱呀一声接一声,不紧不慢的,节奏十分催眠。在梨园转悠几圈,已是头脑发呆,两眼朦胧。在一片绿色中呆呆地找着蝶拉猴皮,夏天蚊虫出没频繁,经常走着走着,就看到一条红蛇沿着梨树的根部盘旋着往上爬。那一瞬间,立马精神了,大叫着撒腿就跑,一点都不困了。
夏天太热,没有胃口。若是来个蒸茄子拌蒜,加上凉水面条,还是可以吃几碗的。地里刚摘的嫩茄子,整个儿的在土灶上用水蒸汽蒸熟,蒸的嫩滑稀软。自己种的蒜剥几头大的,切碎掺上辣椒、胡椒面、花椒粉、香油、盐、芝麻、酱醋……。调好的汁拌上蒸茄子,配上过水的凉面条,夏天热也热得幸福。
秋天到了,阳光愈发毒辣。清冷冷的温度配上毒辣辣的太阳,花生长的很好,地上叶子墨绿,地下的花生又大又紧实。花生从地里刨出来,摊在平房上晒,把表面的泥土晒掉,把花生的水份晒干。花生晒到半干时最好吃,既有土地的水份又有太阳的味道。傍晚放学回家,爬到平房上吃花生,咔嚓咔嚓小老鼠一样。秋天的傍晚有点凉,平房的半米围墙上有槐树伸过来的枝桠,深绿的叶子在暮色中愈发浓郁,平房旁边还有一棵梧桐树,脸一般大的叶子积攒着初秋的露水,表面已是薄薄湿了一层。
花生吃饱了,下地干活的大人还没回家,站起来看邻村在暮烟中安安静静,做饭的烟筒也不冒烟。农忙时节都在地里干活,晚饭做的晚。吃饱了便觉孤单,下了平房去找小猫玩,咪咪、咪咪……唤了半天,一般是唤不来它,它不知去哪个地里打野去了,不到饭点不回家。有时回家早了,也是各个房间上蹿下跳逮壁虎。我不喜欢在傍晚开灯,觉得开了灯,便是晚上了,晚上自己在家多吓人。于是小猫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逮壁虎,来来回回爬墙,有时发挥不好从墙上掉下来碰倒东西,吱啦扑通的声音,吓得我直哆嗦。
冬天,冷的很。地里没活干了,就想着怎么吃。临近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炸炸果,一种三角形的薄脆,类似煎饼果子里的果子。炸果不好吃,炸果用的红芋面好吃。红芋放在锅里煮,煮出麦芽糖,再活上面,面团擀得薄薄的,切成三角形,撒上芝麻,放在热油里炸。炸到焦黄卷缩,捞出来晾干,便成了炸果。一家半麻皮口袋,留到过年吃。
炸果不好吃,炸果用的红芋面好吃。因为其中的麦芽糖,特别香甜,那种味道,若是你没亲自从植物中提取过麦芽糖,是体会不到的。那种热乎乎、软糯糯的香甜,在已经成型的零食中吃不到。小时候有次中午放学回家,正好赶上一群婶子大娘在我家炸炸果,吃了几口红芋面,那种温暖香甜,每次想起来,都觉冬天也没那么冷。农村一到逢年过节,家族里的妇女就聚起来炕月饼、卷洛馍、炒花生、炸炸果,热热闹闹、和和气气、有说有笑,尽管她们平日里在背地互嚼舌根,骂那个娘们儿心眼子真多,顶多也就在炸炸果时不搭腔罢了,该聚集的时节谁也不能少。不然他们的男人或者公婆,会有意见:怎么,我还当不了你的家了?(做主的意思),炸炸果都不去搭把手!只要逢年过节时,妯娌婆媳能一块儿做饭,男人便觉家庭祥和、万事大吉。中国农村的男人,在家庭和谐方面,就这么点要求。在农村,房子和地一辈子不换。一辈子不挪窝的一群人,吵闹打骂,也就那么过了。农村人的一辈子也就那么样吧,嫌隙有、仇恨有、温暖也有,不管你是否能想明白人生到底是个什么,在那之前,你已经早早死掉了。
一年四季,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吃食。虽是简单的重复,贫穷的制约,却也曾体会到幸福。人生的多多少少、真真假假、哭哭笑笑,谁又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呢,反正,活着就对了。